便是太子,特地驚動了皇後、皇帝,出動了五百人去搜山,只為了找出一個走失的小姑娘來,也是要細細的說明理由的。
皇帝皇後寵這個兒子,卻也沒打算放任他胡來。司馬煜回宮之後,皇帝就詢問了跟著他去的黃門郎。
黃門郎便將當日的情形說了一遍,道是︰「臣往太傅家問過,那姑娘是王長史家的大女公子。」
皇帝的心情就有些微妙。
王長史自然就是王坦。
自太傅之後,世人愛將王謝並稱,然而當真論說起來,百世簪纓之家,還是沒有誰能比得過王家。
王謝桓庾、周張朱陸這一等名門,除去被王坦堂叔爺爺說屠門就給滅族了的周家不論,其余多是一枝獨秀,就好比說起謝家,人就記起太傅三兄弟,說起桓家,那就是桓步清祖孫,庾家自然是太後父兄……王家卻是滿門錦繡,從佷、族叔、堂兄弟濟濟一堂,令人不由就嘆一句「珠玉當前」、「琳瑯滿目」——當然,有時別家有秀異才俊的時候,也愛拿王家作比,說是「王家數子,不及某家一兒」。但某家兒子早早的風流散盡,王家數子卻連孫子都開始當朝輔政了。
這個王坦,就是當今王家小輩人里極出彩的一個。
在皇帝看來——是最出彩的一個。他給大將軍桓淨做掾屬出身。入幕三個月,大將軍就敢把機務全交他處置。別家子弟手持羽扇、塵尾,在水濱山間泛泛而談的時候,他則安安靜靜的帶一碗飯一塊魚在府里處置庶務。一個夏天,文武官員上萬人,他就已經都認識了。他一人坐鎮,大將軍府里的事務無不井然,最忙亂的時節也沒出過差錯。
你看他口舌木訥,為人也樸素,筆下卻是錦繡華章。什麼公文都是揮筆而成,秘書監都損減不了文字。
簡直就是一人在手,公務不愁啊。
而且王坦性格好。埋頭做事,從不理會蜚短流長。麻煩找到他頭上,他最多一斜眼,用看白痴的眼神一瞟,該干嘛干嘛——這種人,這種人擺明了主公不罩著,他走路都能掉河里去!
又因為他出身好,有長才,庶務上少了他不行,所以大多數麻煩他其實都能輕易擺平,用不著主公出手。
實在沒有比他更經濟適用的了!
皇帝當王爺的時候就對他眼饞得緊,自登基後,更是常想著把他從桓淨手里掏出來,給自己當丞相——當然,給自己當丞相未免年輕了些,給兒子當卻不老不女敕,火候正好。
因此听黃門郎說到王坦閨女,皇帝略一沉思,便道,「給王坦放半天假,讓他回家看看吧。」
——雖然沒能把他從桓淨手里掏出來,但桓淨已經老了,想來也霸不了多久了。
回頭皇帝就跟皇後提起,「王坦閨女多大了?」
皇後略一怔愣,「像是比阿尨小一歲。」
「朕看王坦是個出息的,日後必是黑頭公相。」
皇後心道,廢話,就沖他姓王吧。
皇帝當然明白皇後的心情,就笑著上前親她,「你別犯傻了。朕的皇位是怎麼來的?」
——先帝也並不是沒有兒子的,繼承大統的,卻是他的庶弟,當今聖上。
皇後悚然一驚,就驚疑的望著皇帝。
皇帝便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有些事,朕一個人是做不得主的。知道你受委屈了,卻只能為你做這些。朕心里,也不好受……」
皇後目光便軟了下來。
兩個人抵了額頭,輕輕的廝磨著。少時夫妻,壯時相扶,老來相守。到如今她不體諒他,還有誰為他?
「臣妾明白了。」
「也不急,多看看。」皇帝就笑道,「阿尨也值得好的。」
阿狸是沒想到的,自己在謝家迷了個路,竟然連皇後都要賞賜壓驚。
上一輩子,皇後真心將她當親女兒善待、維護,她心里也是將皇後當另一個阿娘看的。她獨寵十年而無子,差一點就抱養了堂佷,皇後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阿狸原本就愧疚著。後來雖默許司馬煜生下庶子來,但庶子當真生下來,她立馬就甩掉司馬煜回老家了……
——她一直記得皇後那句話,「阿尨就交給你了。」
沒能善始善終,她心虛。因此一見她阿娘收了皇後的東西,就惶恐起來。
她在山里丟了一回,說沒受驚嚇,那是騙人的。再加上皇後過問,心里立刻不堪重負。
她阿娘自然想不到一個八歲的娃子能有多難排解的心事,見她仄仄的,便笑問,「怎麼,誰給我們大姑娘氣受了?」
阿狸︰「沒有啦……」
她能說她覺得有負皇後所托嗎?還是她能說趕緊把她嫁給謝三,免得夜長夢多?
只能心情抑郁的給謝漣繡荷包。
謝漣這種孩子最是一言九鼎的,阿狸毫不懷疑,他說要帶一輩子,就會真的帶一輩子——她總不能讓未來的大將軍一直帶著小孩子的練手作吧?自然要從內而外的精工細作。
她比對著繡線的顏色,她阿娘就又說︰「皇後那邊賞了,阿娘是得進宮去謝的……只怕皇後要問起你來。」
阿狸撲地。在心里默默的吐了口血,又悄悄的擦干淨。
「听人說,那天太子也去了?還帶了五百羽林衛?」她阿娘又笑問。
阿狸不會說謊,擠了半天,才勉強道,「……女兒不認得,不敢亂說。」
她記得自己從牛車上掀了簾子張望,望見那少年張揚,少女嬌憨,他們並肩而立,含笑相語。她不能不承認,司馬煜與左佳思才是一對璧人。他們命中注定是要相遇的。
她早知道了左佳思家里的情形。回來後與母親、祖母說了,就差人去換帖,與左佳思做一對金蘭姐妹。想有王家的阿姊在,她的兄嫂該不敢再為難她了
自然,雖結了姐妹,阿狸卻是不想再與她見面了的。
上輩子她的早逝讓阿狸心疼,但兩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原本就是難同室而居的。
這一輩子,她成全他們,然後便永不相見吧。
阿狸娘听她這麼說,便微笑頷首,心道︰看來閨女心里還是明白的。
這件事也不過是君上體恤臣下。自然有王坦感恩戴德——小兒女間的事,便心知肚明的揭過去吧。阿狸娘想。
——並不是她對太子妃位不心動。實在是太子見面就啃阿狸一口,回頭就去追謝涵,沒幾天又過問了沈雲竹的往事,讓她心有余悸。
就算那是太子,不靠譜到這種程度,阿狸娘也是不敢將女兒往里推的。
然而誰知道,這件事之後,太子竟忽然靠譜起來了。
听說近來跟著謝太傅讀書學事,很有成長。跟在皇帝身邊听政,偶爾問一句,答一句,也頗有眼光和見地。長進更是只能用「一日千里」來形容。更難得的是不斗雞走馬,肯虛心听取。
至少在王坦看來,司馬氏這一輩、乃至上一輩的少年里,都沒有這麼機敏又耐心的。
——王坦閱人多,心眼最明、看人也最準。他覺著「可」了,那大約就是真的沒錯了。
因此望族們便不再拘著家里的子弟,準他們與太子一道讀讀書,蹴蹴鞠。
太子與謝太傅走得近,自然也與謝漣親近。
他原本就是欣賞謝漣的,謝太傅也從不禁著謝漣跟他來往。都是一個年紀的少年,為人又都不拖泥帶水,自然輕易就玩到一處。
自太子開始專心向學,兩個人儼然有了同窗之誼。平日里一起說說學問,談談時事,更覺得投契。
然而兩人都默契的不說到那天山林里,分頭搜尋一個女孩子的事。
不過,阿狸倒是沒想到,王琰也這麼早就跟謝漣有了交情。
她就仔細回想著︰
上一世——呃,上一世王琰也確實一早就有朋友了,不過這阿弟不愛廝混在內院里。時常為了求學,一出門就幾個月小半年的,便很少說起他的朋友。阿狸只知道他那朋友愛吃雲腿月餅,為此還特地——
驚!
阿狸想起來了,他是隨帖送了魚來,討要月餅的!
不用問了,除了謝漣,還有誰這麼愛送魚?
——原來上輩子她就給謝漣做了四五年雲腿月餅。
因為發現了這個秘密,繡荷包的時候,阿狸就一直很囧。
而王琰還在說︰「阿胡送了魚來,帖子里問起阿姊。阿姊,你要不要回帖,或是我代筆提一句?」
阿狸︰「你代筆就行。回頭我做兩樣點心,你帶去和阿胡一起吃。」
王琰興沖沖道︰「多做些,太子和衛阿丑許也要一起。」
阿狸︰……阿琰,你怎麼跟這群狼混到一處去了!
衛阿丑也就是衛瑯。
這娃從小就悲劇。
他出生在五月初五——這個時代有個說法,二月生的女孩、五月生的男兒都不吉利,前者克雙親,後者克全家。二月初二和五月初五就尤其的不吉利。按照習俗,這兩天生的孩子都是不養的。要麼溺死,要麼就扔了。
但是竟是自己的兒子啊,溺死了他衛家可就只剩一棵獨苗了!因此一家子圍著一個男娃,都下不去手。
幸好這時,阿狸堂叔去衛家做客。見這陣仗就嚇了一跳,問明了緣由,就哭笑不得。他不信邪,就說︰「也許這孩子另有福分呢。孟嘗君不也是惡月惡日里出生的?一樣更出息。你要不放心,就把這孩子記給我,我不怕妨。」
人都信自己願意信的。衛瑯爹一听就感激不盡,忙說「有道理,有道理」。
結果第二天,阿狸堂叔出去玩,不留神摔了一跤,滾下半里山路去,栽倒水里差點沒淹死。
……讓死理性派說,這純屬巧合。但那個時代的人不這麼想啊。
衛瑯爹滿懷愧疚去看探望阿狸堂叔,阿狸堂叔鼻青臉腫的笑道︰「湊巧而已,別放在心上。那孩子我可還是要的。」
衛瑯爹都快哭出來了,「你快別說了!我就是掐死他,也不能把他給你!」
阿狸堂叔就無奈了,怕說不听,干脆道,「我那一跤已經把他晦氣摔沒了,你可別再犯糊涂。別人求兒子可都不得。」
衛瑯爹沒犯糊涂,他只是想了個糊涂法子來化解——他把衛瑯序齒在閨女里,當女孩子來養。連名字都沒取,就叫「六姑娘」。
衛瑯生得漂亮,唇紅齒白,兩只眼楮清靈得能掬起一捧水來。傲嬌一扭頭的模樣,看得人心髒都能梗住。家里阿姊們為了給他梳妝打扮,常爭得打起來。衛瑯爹一瞧——不行啊,這就是只妖孽啊。
這回終于肯給他取名了,名字取得也簡單——你不是漂亮嗎?好,就叫你六丑了!看你怎麼得瑟。
衛瑯……衛瑯沒意見。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是個男的,也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
一直到他七歲上,阿狸堂叔忽然想起他來,去找衛瑯爹︰「我不是在你家定下個小子嗎?差不多到年紀了,讓他跟著我讀書吧。」
衛瑯爹這才想起來——囧,忘了那是個兒子了!趕緊洗洗干淨領出來。
領出來時不小心又給姊妹們瞧見,上前給他插了滿頭花。
阿狸堂叔對著這個插了滿頭花,傲嬌得七拽八拽的孩子,無語了……
「還是先跟著我學劍吧。」
阿狸堂叔生怕他身上存了脂粉氣,矯枉過正,帶著他去山里苦修。兩年之後把衛瑯帶回來,衛瑯就成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
前些天阿狸才趕上一件事。
沈家三姑娘沈雲竹及笄,沈家在東山也有別墅,便在那里宴請賓客。大人們飲酒,孩子們也湊到一起去。
一群九歲、十歲的男孩子,玩得瘋了,就學大人探險去。結果才出了山莊,林子里就沖出只野狼來。那狼撲得快,一群人沒準備,連帶十二三歲的都嚇得扭頭亂跑。也就謝漣還能保持鎮定。衛瑯呢?他眼中精光一亮,二話不說……興沖沖的就拔劍迎上去了!
0__0……那逆流而下的情景,阿狸在山上園子里望見,當即就知道不好。
果然,謝漣見他沒跑,立刻也拔劍迎了上去。王琰也跟著站住了!他年紀小,還沒佩劍呢。從地上拾起跟大棍子來,搖搖晃晃的也沖上去了!
阿狸攥緊了帕子,在心里把佛祖、上帝、真主……連碧水大神都念了一遍。冷汗潸然。
一群姑娘擠在亭子里看,都屏氣凝聲。
幸好那狼原是一只驚狼,受了傷,正被獵戶追捕。見他們沖上來,扭頭便逃。等獵戶趕來,便將狼圍殺了。
因著這一件,阿狸總算能理解衛瑯爹說「會被連累得死都沒地埋」時的心情。
她真心不太樂意弟弟跟衛瑯走太近。
——王琰太端正了,雖看著不好親近,也不太親人。但他一旦認準了道理或者認準了什麼人,便真的固守到底。是個最容易被弱小、被知交連累的人。
而衛瑯發起瘋來,卻絕不會顧念到旁人的。他就該是只獨狼。
阿狸望著王琰提到司馬煜、衛瑯、謝漣時與有榮焉的面容,便微微有些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