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閨秀們大都有秘不外傳的拿手好菜,卻只偶爾孝敬舅姑或者家中祭祖時才做。平日里下廚是情趣,不下廚也是理所當然。
就算是他們的丈夫,開口道「你去給我做兩道菜」,那也是件很失禮的事——當家主母有當家主母的本份,怎麼能讓她去做下人的事?
當然,那些家里清貧的又另說了。
因此,謝漣、衛瑯他們吃著王琰帶來的點心,只覺著美味,卻無人想到是王琰他阿姊親手做的。
王琰又是個最不愛夸耀的,跟朋友一起吃點東西而已,還用特地強調「我可是拿難得的東西招待你們的」嗎?自然更不會說。
王琰為人清風朗月,不往險惡里揣摩人心。卻也能感覺出,司馬煜與謝漣之間有些微妙。
倒不是說他們相處時陰陽怪氣,而是說……他們有時過于刻意了。
司馬煜在這群人里是年少的,也只比王琰大些罷了。又是當朝太子。因此大家對他都有意無意的相讓,誰也不會刻意去壓他一頭。
他心思敏銳,自然感覺得到,便也懶得與人相爭——反正縱然贏了也沒意思。
而謝漣,他雖不是最年長的,卻最淡泊大度,從不把輸贏放在心上。遇上些事事非要壓人一頭的,他也只一笑置之,隨意相讓。
然而他資質確實好。譬如下棋,縱然他時常輸給沈田子,別人也知道,他其實比沈田子高明許多,只是不爭罷了——他可是能跟謝太傅這樣的國手論輸贏的。
這兩個人怎麼想,都是最不可能針鋒相對起來的。
但事實上司馬煜可以無視任何人,卻非要和謝漣爭高下。而謝漣隨意輸給任何人,對司馬煜卻從不相讓。
——他們幾乎做每件事都要比個高下。讀書要比,騎射要比、文采要比、見識要比,連投壺手談釣魚爬山都要比……也不是真的互相指著對方鼻子賭誓「輸給你我就是孫子」,但總是默不作聲的就對上了,然後一路憋著口氣,不比出輸贏來誰都不肯消停。仿佛退讓一步就會被雷劈似的。
他們就像兩個選手,帶著從容的微笑,保持著優雅的儀態,用追命的速度狂奔而去,撞穿南牆,留下兩路滾滾煙塵。
實在令身後一眾看客無語凝噎。
久而久之,就有人說,謝家阿胡跟太子不睦,只怕不是件好事——日後這兩人總是要有一個得勢的,另一個大約就不妙了。
追隨太子還是追隨謝阿胡……這是個難題。
對此衛瑯嗤之以鼻,淡定啃鵪鶉,「兩個蠢貨。一群白痴。」
王琰還小,有些事不懂,卻能透過表象看實質。見司馬煜和謝漣冒著雪在外面釣魚,噴嚏都打七八個了,卻死 著誰都不肯先回來,就問衛瑯,「太子和阿胡是不是賭了什麼東西?」
衛瑯就翻個白眼,「還能有什麼?不是賭了女人,就是在搶女人。」
「什麼女人?」這個,王琰是真的不懂。
「就是禍水,紅顏。讓商紂亡了國的,讓勾踐復了仇的,讓董卓呂布反了目的,讓這兩個蠢貨不消停的。」
王琰一听就睜大了眼楮,又眨了眨,有些發懵——女人這麼可怕,這還了得,「那該怎麼辦?」
「好辦!」衛瑯把鵪鶉架子一丟,油乎乎的手攬過王琰脖子,「搶在他們前邊找到那個女人,」他比了個手勢,「 嚓!解決掉。」
王琰︰……__
「就沒有溫和一點的辦法?」
衛瑯抬手就在他雪白的衣裳上拍了個油乎乎的手印子,眼楮里精光亂閃,殺氣鑿人,「那就只好我犧牲一下了。」
「呃……」王琰下意識覺得不妙——事實上衛瑯出主意,他就沒有不倒霉的時候,還是不問的好。就趕緊說,「那就交給你了。」
衛瑯抬眼遠望,山高水長,天遠流闊。想到兄弟即將重歸于好,不由躊躇滿志。
謝漣和司馬煜用光了一整罐子蚯蚓,終于肯回亭子里。
他們倆倒是有個好處——較勁歸較勁,卻不汲汲營營。比完就比完了,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不會情緒不忿。
坐下喝一口熱茶,就著火爐烤烤手。說到江北新招募的兵勇,又躍躍欲試、惺惺相惜起來。
——江南少有豐雪,這個冬天卻反常,入了冬月就下了兩場大的。
東山積雪成景,崖壁上蘭葉凝冰,竹林里翠竹結玉,看著格外的清澈美好。山下湖水卻沒結冰,瀲灩起波,薄煙籠罩,意境曼妙。又趕上梅花開放,正是朋友宴聚玩賞的時候……
四個人在亭子里烤著鵪鶉,望見外面飛絮似的大雪化在湖波里,遠處青山卻漸漸白了頭,一時心曠神怡。
僕人們把新釣上來的魚腌漬好了,對半剖開,剃掉魚刺送上來。
王琰見了魚,終于想起件事來。就喚了小廝把月餅送進來,切開一分,「嘗嘗看。」
三個人都吃著美味。
衛瑯跟謝漣、司馬煜都不同,他是個喜形于色的。當即就說︰「把你家廚子讓給我吧,不給我就自己去綁。綁回家,專門給我做點心吃。」
王琰對衛瑯也實在是沒招了,「咳……這是我阿姊做的。」
司馬煜和謝漣面色微動,都垂著頭不說話,護著自己的,盯緊了對方漆盤里那一塊。
衛瑯卻全不在意,一仰頭,把剩下的都丟進嘴里,若有所思,「哦,你阿姊啊……」
起身拍掉手上的點心渣,就要走。
「你去哪兒?」
「提親去。」
「喂!!!」
小小的亭子里瞬間殺氣爆棚,司馬煜跟謝漣終于同仇敵愾。連王琰都有種想上手掐死衛瑯的沖動——那可是他阿姊,衛瑯你怎麼敢這麼隨便?!
衛瑯一貫說風就下雨的,還是頭一回見他們反應這麼激烈的。
對上司馬煜和謝漣眼楮里燒透了也冷透了的火苗,略一疑惑,隨即了然。
就哂笑出聲。饒有趣味的坐回去。
「說說罷了。對了,吃了你阿姊這麼久點心,還不曾回禮過,實在慚愧。」
司馬煜與謝漣又意有所動。
「說到回禮。」衛瑯就看了看司馬煜和謝漣,刻意撩撥,「還是要收禮的喜歡才成,我這里再費心思也沒用。你阿姊喜歡什麼來著?」
「不用費心了!」王琰真心怕了衛瑯,「阿姊做給我吃的。是我自作主張拿來分,不用謝她。」
——你快別自作多情了。唯恐天下不亂的貨!
「嗯,我也是自作主張要謝你阿姊的。」比口舌,王琰也是家傳的木訥,輕易就叫衛瑯解套了。衛瑯正對著王琰,眼角卻挑著司馬煜和謝漣,笑道,「我會自想辦法,不必你來操心。」
王琰後悔死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吃個點心,就給阿姊招惹了衛瑯那個青頭。
王琰毫不懷疑,衛瑯說來綁人,就算是王琰阿姊他也未必不敢。這不是樁能大肆宣揚的事,王琰倒也有自己的辦法。
去探望祖母時,他就閑扯著說到了江北來的流民,道是︰「冬日里天寒,這些人里便有亡命之徒。听說推舉了個叫陳恩的頭目,連日里打家劫舍,專挑城郊的富戶下手。已經有幾家吃了虧。」
老太太就捻了捻佛珠,「好孩子,咱們家不比旁人。你不用怕。」
回頭便在巷口加了兩個鋪子施粥。家里雖沒什麼大動靜,卻給每個公子身邊都加了兩個精壯的護衛。
王琰便知道老太太上了心,後閨里的戒備必然更森嚴了。
他自己也加了布置,專等衛瑯自投羅網。
不曾想,衛瑯沒防備著,先把司馬煜給拿住了。
望見司馬煜嘴里叼著一把金燦燦的櫻草花,利索翻牆進來,上前猛砸他窗子的時候,王琰無語的同時,又覺得很憤怒。
這就是當今的太子,未來的天子……
他怎麼就能心安理得的不靠譜到這種程度。
——不得不說,王琰雖然年少,三觀卻十分正直,已經有了良臣諍友的覺悟。
司馬煜完全不顧慮王琰的心情,覺察到後邊有人,看到是王琰,就松了口氣,「趕緊的,幫我去把追兵引開。」
「……」他怎麼就能若無其事的把這麼丟人的話說出來!
當然,王琰悲憤歸悲憤,卻也不可能真讓司馬煜把臉丟光,只能出去吩咐家丁們散開。
吩咐完了回來,就再控制不住,義正言辭,「殿下翻牆造訪,是有什麼要事?」
「我來送禮……能不能讓你阿姊出來一見?」司馬煜好歹還知道這要求過分了些,就躑躅了一陣,「——她喜歡花吧?」
「……」
王琰當然不可能真把阿狸叫出來。也不能真咬司馬煜一口。
他怕司馬煜發瘋,再翻牆闖阿狸的閨房。只能答應把櫻草花留下,替他轉交。
總算把司馬煜打發回去,眼見著他出門上了車,回去台城,王琰才松了口氣。
王琰是個君子,答應了,自然就做到。回頭就去找阿狸,將櫻草花送過去。
已是隆冬。不知誰送了一枝紅梅來,枝條細密如林,花開繁盛,一室馥郁。
阿狸正陪她阿娘說話,坐在下手。她身旁放著針線,手里還捏著一張帖子。信封就擱在針線笸籮里。
王琰低頭一瞧,見信上字跡揮灑里又不乏秀麗,該是女孩子的手筆,左下落款是一個「謝」字。信封上擱著一枝紅梅,花苞錯落,只兩三朵晶瑩開放,十分的簡潔風雅。相比之下,他手里那一大捧櫻草花固然喜人,卻未免俗艷。
兩個人見王琰進來,就停了話頭。
阿狸娘就笑道︰「喲,阿琰也知道送花來了。」
王琰汗顏——他還真沒想過,就含糊道,「是……朋友送的,覺得阿姊可能喜歡。」
阿狸彎了眼楮點頭,上前把花接到手里。早有丫鬟送進注了清水的花瓶來,阿狸親手插好了。
「這花能捧到手上,看著就喜人。」阿狸覺得,這個時代的人就是太雅了,讓她過得很有壓力。
這捧櫻草花多可親,送這花的人,肯定也是個跟她一樣的簡單俗人。俗人多一點,世界才有滋味嘛。
王琰草木皆兵的等著衛瑯發招,結果衛瑯好像根本就忘了有這麼回事似的,十分無辜並安分著。
王琰︰……你玩兒我呢!
轉眼就到了臘月。
過了臘日,家里就開始制備年貨,幾處莊子也送來供奉。阿狸娘就有些忙。
這一天阿狸正在給繡荷包,忽然又後院的老媽媽來報說︰「外邊有一對母女求見,說是……大姑娘的妹子。」
阿狸沒開口,就已經有牙尖嘴利的丫頭笑罵︰「胡亂攀親的多了。管他什麼人,從外邊進來的只管報給管家。找大姑娘算什麼事?」
那老媽媽就有些羞臊的,一面應著告退,一面嘀咕,「我瞧著是有幾分像的……」
阿狸心中一動,沉思了片刻,便道︰「領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