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樣的人都進了宮,難怪這賦稅一年比一年重。」有位老者嘆道,竟引來一片附和聲。
蕊儀眉頭越皺越緊,已到了府前,早有兵士開道,在門前分列兩邊攔住圍觀的百姓。宮人們則垂首站在兵士前面,萱娘、魚鳳一左一右扶蕊儀下了馬車。蕊儀抬眼望著匾額,上一次看到它還是在魏州,那時她坐著花轎,掀開珊瑚珠子穿成的面簾,又輕輕將窗上的紅布掀開一角,而花轎旁隨侍的是滿月。
「娘娘萬福。」里面的人拜見道,韓元還在病中,沒有出門相迎。來的是韓夫人郁敏和三公子韓靖烈,韓靖遠護送蕊儀回來,站在後面看到眼楮不知在往哪兒瞟的弟弟,不禁搖頭。
「平身,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禮。」蕊儀笑道,眼中濕潤,看見韓夫人鬢發中隱隱有了銀絲,淚滴從眼角滑落,「母親快起來,讓女兒如何承受得起。」
一行人入了府,大門緩緩關上了,韓夫人上下打量著蕊儀,握住她的手感慨道,「清減了些,可精神不錯。你們進了宮,我和你父親成日的擔心。唉,本來想著只送你妹妹進去,沒想到出了那檔子事。」
蕊儀還沒說話,就听韓靖烈道,「母親,進宮是享福去了,听起來怎麼成受罪了?我看二妹挺好的,算盤還是打得那麼響。她要是真有事,哪兒還有這精神。」
「住口!」韓夫人嚴厲地道,看了眼韓靖遠,「你也有幾日沒回來了,去跟你弟弟說說話,好好教教他規矩、禮數!」
「是,還不快走!」韓靖遠瞪了他一眼,韓靖烈無法,氣哼哼地一甩袖子走了。
心里暗罵了一句家門不幸,韓夫人嘴上還是要打圓場,「他就這脾氣,你別往心里去。」她嘆了一聲,「靖遠進了捧聖軍,靖烈心里不好受,可是也沒法子,他這德行能去哪兒啊。」
「你們都到前面侯著。」蕊儀吩咐了一句,扶著韓夫人先往主屋去看韓元,「年前不是給了三哥兩個鋪子麼?還不夠他忙的?」
「說起這事就來氣,要不是因為這件事,老爺也不會病到現在。」韓夫人眼見瞞不住了,只能說了,「剛給了他,就拿去賭了,這還不算,還打了欠條,又沒了兩畝地。」
「這也太荒唐了,父親和母親要嚴加管束才是。」蕊儀嘆道,韓靖烈畢竟是兄長,她再看不慣,有些話也不能說。
韓夫人小聲叮囑了幾句,大體是說韓元想給韓靖烈謀個差事,一會兒蕊儀听了,不管成不成,只先糊弄著,不能再惹他老人家生氣了。蕊儀忙不迭地應了,進屋的時候,門口的杜媽媽想要開口通報,被蕊儀止住了。
蕊儀朝韓夫人笑了笑,二人放輕腳步來到床畔,韓夫人笑道,「老爺快瞧瞧,誰回來了?」
「貴妃娘娘回來了?」韓元本朝里偏頭躺著,翻過身就要坐起,沒想到她們這麼快就過來了。
「父親,我是你的女兒,就別娘娘長、娘娘短的了。」蕊儀笑道,王媽媽搬了雕花小凳過來,二人坐在韓元面前。
「禮不可廢,禮不可廢……」韓元嘴里連連念著,但心里受用,臉上也顯現出來。
「父親,母親,皇上讓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還特意囑咐二老不必謝恩。」蕊儀看看二老。
「這怎麼成?皇上這麼說了,可我們還是要拜謝的。」韓夫人驚了一下,看著韓元道,轉而就跪了下來,韓元也稱是,硬是在床上顫顫巍巍地朝著皇宮的方向跪下,二人都磕了頭。
蕊儀無法,一一扶了他們起來,「父親的病究竟如何了?皇上讓我把馮太醫也帶來了。」
「死不了,過幾日就好,還等著你們讓我抱小外孫呢。」韓元大笑道,引得一陣咳嗽,韓夫人難免又嘮叨了幾句,給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見著你三哥了吧?唉,這個不孝子。」
韓元只罵了這一句,蕊儀知道他心里還是舍不得這個兒子的,「俗話說虎父無犬子,三哥只是少了歷練的機會,身上多了些浮夸之氣。只要給他歷練的機會,他一定會知道父親的苦心。不如父親拿個主意,有機會我和皇上提一提,也許就成了。」
這些年韓元不是沒有給過韓靖烈機會,只是韓靖烈性情魯莽暴烈,又貪賭,二十五歲就納了四房妾室,輸了不知多少銀錢,寒透了韓元的心。韓靖遠尚且只能找個平平穩穩的差事,韓靖烈如此行事自然更加不如,因此韓靖烈給他找的機會就更是些芝麻綠豆大的、穩得穩不能再穩的差事。如此以來,韓靖遠更是看不上這些差事,自然不會用心。沒有一件差事過了三個月,有的甚至連去都沒有去過一次。
韓元一听來了些興致,也想著死馬當活馬醫,語氣硬了許多,「不必給他找舒服的,更別把他帶到宮里,免得給你們倆帶害。再听說哪兒不太平了,要麼契丹兵又來了,就把他打發過去。不再戰場磨練一番,去不了他那些毛病。也不必讓他做什麼將,當個牽馬、扛鍋灶的就成。」
「父親,這是哪兒的話,怎麼能……」蕊儀話沒說完,韓夫人就拉了她袖擺一下,她連忙點頭稱是,「父親說的是,玉不琢不成器,就得這麼磨練他。」
「你們父女倆先說這話,我去看看午膳準備得如何了。蕊儀回來的匆忙,也來不及準備,別再出了疏漏。」韓夫人笑道,帶著隨身的小丫鬟一起去膳房了。
「父親畢竟年紀大了,這回病了,索性多歇些日子,皇上讓馮太醫留在府里,直到父親病愈。」蕊儀輕道。
「馮太醫要留在府里?」韓元大驚,老目中閃過一絲恐懼,「一會兒就讓他進來請脈,你今日回宮,就把他帶回去,決不能讓他留在府里!」
「父親這是怎麼了?」蕊儀疑道,難不成是怕馮立仁是布下的眼線?
示意她把門關上,韓元又在床上探著頭四下看了一圈,見窗子也都是關著的,才道,「蕊儀,你蒙受聖寵也好,想跟皇上有夫妻之情也好,但你不能忘了,他是皇上。」他重重地嘆了一聲,「他讓馮立仁留在府里,還是不放心我們韓家,怕我這病是裝的。」
蕊儀凝眸看著她,低聲問道,「不是我瞧不上咱們韓家,父親如今年紀大了,二哥只算是穩妥,三哥什麼樣子,誰都知道。我們韓家剩下的也就是些金銀和鋪子了,皇上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沉默了良久,韓元忽然看向一直注視著他的蕊儀,語中有深意,卻不明了,「我不能告訴你,誰都不能說。只能跟你說,當年我們韓家幫過皇上,為此皇上娶了蕊寧,還答應日後得了天下,便立蕊寧為後。有些事皇上不想再讓人知道,而我是知道的為數不多的幾個。」
韓元不說,也就是不能問,不過蕊寧訂親的時候她是記得的,難道這件事跟林家有關?一手攥緊了另一手五指,心中復雜矛盾不能自己,蕊儀用力放開了手,轉身沉吟著道,「父親可听說過林康?」
「你……你怎麼知道……」韓元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完全可以不承認。
蕊儀垂眸,掩住目中心神,「皇上說夢話的時候提到過這個人,不止一次了,每一次都像是噩夢。」她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紛亂的思緒,「本不想說的,可父親說皇上會多心,看來皇上的心事很重,的確不是我能曉得的。」
「別再提起林康,更不要跟皇上提起!」韓元警告道,也不再多言。
竟根李嗣源說了一樣的話,蕊儀已有了答案,韓元和李存勖都必定與此事有關,若是單純的痛心、惋惜,絕不會如此。
「那父親能不能告訴我?讓我有個底,當年,林家的人為什麼一夜之間都沒了。」蕊儀看著他,不免焦急起來,覺著目光不對,才別開眼。
「你……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林康縱是有天大的冤情,也已經落了案,林家沒人了,沒人會翻案。你不能因為這件事,反在皇上面前搭上了自己。」韓元神情激動,雙目圓凸,雙手緊緊地攥住了膝上錦被。
「誰說要給林家翻案了?」蕊儀反問,心中越發涼了。听韓元的語氣,他是知道林家有冤情的。也許他並沒有誣陷林家,可是這麼多年了,他沒有也不敢為林家申冤,已可見世態涼薄,「我只是怕皇上突然說起,不知該如何作答,就打听幾句。」
韓元訥訥地頷首,放松了一些,但還是沒有全然回過神來,他聲音中甚至帶了些顫微,「午膳該是好了,你去看看你母親。我……我要更衣,不,讓他們端過來好了,我就在房里用。」
蕊儀點點頭,輕輕掩上門。她沒有直接去花廳,而是在院中的石亭中坐了,她還想定定神。這里有綠柳掩映,她又背靠著石柱,對面來人看不清這里還坐著人。
半晌,她剛定了心神,想喚人過來,卻听見正屋的門吱嘎一聲輕響。她回頭一看,雙瞳霎時一屏,韓元披了件薄衫,一手由管家扶著,一手扶牆,腳下跌跌撞撞地沿路而去。他們在回廊盡頭竟向後一轉,去的不是花廳,也不是書房,而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奉室。她還沒想好該不該跟去,又看到韓夫人也朝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