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正是烈日炎炎的夏日,瑤光殿外水霧繚繞,仙鶴嘶鳴。因皇後有孕,受不得驚,殿內、殿外的宮人都刻意放輕了腳步,說話時低柔的嗓音听起來很舒服。
午後正是靜謐的時候,萱娘忽然提著裙角,絲毫不顧儀態地跑了進來。此事重大,由不得她不報,只是依蕊儀如今的狀況,她說話時頗為注意。她為蕊儀墊上靠枕,小心翼翼地道,「三公子傷重不治,病歿了,娘娘一定要節哀。」
有那麼一刻的愣懵,蕊儀啜了口茶,面上閃過一抹感慨之色,並不見哀慟,淡淡地嘆了一聲,「料到了他有這一天,他不是將才,卻又頗為貪功,能落得病歿的下場,留著全尸,已經不錯了。」
知道她一向不喜韓靖烈,萱娘並不擔心這件事能影響到她多少,倒是下面的話更有分量,「韓大人聞訊就一頭栽了過去,韓夫人也病了,太醫去看了,說是都不大好。韓大人想見兩位娘娘,可娘娘如今不便出宮……」
「皇上怎麼說?」蕊儀皺了皺眉,對韓元她尚存著父女之情,這也許就是最後一面了。
「百善孝為先,娘娘近來yu體安泰,要是覺著穩當,應當去見一面。」萱娘把李存勖的意思說了,不自覺地不再看蕊儀,「貴妃已經準備起行了,娘娘若要去,奴婢就讓魚鳳準備。」
「你也隨我去吧。」蕊儀越想面色越沉,她此刻嘗著失親之痛的時候,當然也明白韓元要見她,絕非那麼簡單。
萱娘似乎想也沒想就把頭一偏,吩咐了魚鳳後又道,「奴婢留在宮中照應,萬一皇上有個吩咐,奴婢也好立刻把話傳出去。」
蕊儀應了,起身更衣。魚鳳扶著她上了馬車,馬車穩穩地使出了宮城。萱娘望著他們一行人離去,面色一黯,腳下已朝麗春台去了,有些事她必須查明白……
一行人到了韓府,蕊瑤先去看母親,蕊儀一進門就去了韓元那兒。韓元屋里充斥著濃濃的藥味,讓人忍不住想要捂住口鼻。蕊儀縱使想要硬下心腸,此情此景也不能了。自從韓靖遠自戕,在韓家人眼里她與蕊瑤的位置就調了過來,韓元一直篤信的老方丈還下了蕊瑤有助于家國社稷、利子利夫的預言,弄得她人前人後進退兩難。
她和韓家已經攙和在了一起,分也分不開,她怨他們的涼薄,恨他們是殺害林家一門的幫凶,卻也忘不了他們的養育之恩。將韓靖烈遣到軍中為將,她的確動了借刀殺人的心思,一想到他隨時都能將她的身世公諸于眾,就好比頭頂上懸了一把鋒利的寶劍,隨時都可能落下來,她如何還能容得他。
「父親。」蕊儀在他床前的繡墩上坐下,「父親病重也不早些告訴我,我雖然不便出宮,好歹也要讓人來看看。三哥的事,我已經听說了,父親節哀順變。」
「難得你還肯叫我一聲父親,叫靖烈一聲三哥。」韓元咳嗽道,謙退了服侍的小廝。他話音一轉,森然開口,「不過這個不孝子死的好,他此刻不死,他日必為我韓家招來彌天大禍。你除了他,倒省得我背一個殺子的罵名,做得好,做得好好在你也不是親自動手,懂得借刀殺人,不愧是我教八年的好孩子,不愧是林康的好女兒。你小的時候我見過你,那時就覺得你聰明,我這雙老眼果然沒有看錯。」
「我……」蕊儀愣愣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會這麼說,「那二哥呢?」
「要說可惜,我可惜的就是這個兒子。我的確怨過你,可後來想想,靖遠是個老實、質樸的孩子,他生在這亂世,又生在林家,本來就不會有好結果。」韓元悲涼地苦笑,看向蕊儀,目中震動,「你叫子良,可我還是願意叫你蕊儀。蕊儀啊,靖遠在你到韓家之後兩年就知道了真相,他的心思我明白。本來想著,要是他一直這麼想,我就說你是我們家的養女,將來和他做一對夫妻,也能平安一事、富甲一方。」
一股熱淚奪眶而出,蕊儀再也無法冷靜下去,一句話沖口而出,「是我害了他們,我不該這麼做,不該……」話一出口忽然頓住了,有些事她是忘不了的,不如這一次都說出來,這也應該是最後一次見到韓元了,「我知道韓家對我有養育之恩,二哥又對我最好,可是我不得不利用他,也不得不對三哥動手。我忘不了林家,忘不了他們是怎麼死的……你要是怨我,就怨吧,他們是你的骨肉,就算你也要把我的身世說出去,就算你要讓整個韓家對付我,我也無話可說。」
韓元擺擺手,似乎對這番話並不十分在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曾忘記?我要听實話。」
蕊儀抬頭看著他,這一點她從來沒有打算騙他,「本來是真忘了,可從入了晉王府就一點一點想起來了。那時我也不全信,還是那日省親,听到了你們在密室里說的話。」
「好,看來我這雙老眼還沒瞎。」韓元頷首,大口喘著氣,待平穩下來又道,「你知道為何我能一早知曉你的身份?真正的蕊儀我的確多年不曾見過,真讓我分辯的確辨不出來。我一眼認出了你,是因為當日就是我把你帶出了林府,送到了那個村子里。我本來還想救你的姐姐,可是那時已經找不到了。」
「我已經見過她了,就是平都郡主,如今的太尉夫人。」蕊儀朝他點了點頭。
韓元笑出聲來,又咳了幾聲,「是老侯爺,這老家伙也有幾分良心,看不得自己一手帶大的外孫造孽,給你們林家留了一條根。」
「既然老天給了我們林家活路,我就要走下去,還林家一個公道。」蕊儀痛苦地道,這條路不是她選的,卻注定了要走下去。
「你已經在做了,還做得很好。你傾盡所有供給他軍餉,讓他不得不依靠你,他**只要從己之手切斷根源,他那些兵將都會被困死。你命死士開鑿得盤山糧道,他日就是李嗣源出魏州的捷徑,也好,也好,這天下本來就是他的。」韓元深深地看向他,「蕊儀,你能再答應我一件事麼?我只求你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