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長命
不知何時起,原本有些陰沉的天空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如細鹽粒一般,輕輕的落在人的頭頂、雙肩。
本在慈恩寺各處大殿外隨處觀賞的人們漸漸的往殿內聚攏起來,寺內一下子顯得清靜了許多。
高陽定定的站在內院門口,單薄的身軀倔強的挺立著,不肯稍動一步。一旁的小丫頭縮著身子躲在一旁的菩提樹下,想是高陽積威日久,她也不敢出聲,只乖巧的在一旁靜靜等待。
兩名灰衣小僧對視一眼,微微搖了搖頭,低垂眉眼宣了聲佛號,退進了門洞內避雪。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後院的門內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似是有些著急一般,踢踏著往門邊而來。
高陽死水般的眼中漸漸有光亮透出,滿面的蒼白似乎在這一瞬間便現出了血色,象是春日初綻的櫻花般秀麗明艷,雙唇微翕,長袖下的手死死的掐著,骨節青白。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年紀約八九歲的灰衣小僧探出了頭。
「哪位是高陽施主?」
「我就是,你是……」
高陽有些愣怔的看著眼前的小和尚,象是還沒回過神來一般,那似彎非彎的唇角,還象是做著微笑的模樣,只是那笑看起來卻是那樣的脆弱和恐慌,甚至還帶著一絲的討好和謙卑。
「施主師父命了悟轉告施主一句話。」那小和尚眯了眼笑了起來,出了院門向高陽打了個稽首。
他是個孤兒,跟隨辯機時日並不長,但辯機一向溫和,對他又細心,是以他心中極為尊敬辯機,凡派他出來做事總是樂顛顛的。
「請講」高陽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深吸了口氣顫聲道。
辯機的避而不見讓高陽如墜冰窟,渾身顫抖著,既害怕這小僧說的是自己心中所懼,卻又唯恐錯過了什麼。真正是冰火兩重天,雙倍煎熬
「師父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小和尚照葫蘆畫瓢的說了這句話,正待轉身進門,一抬眼間卻見高陽面色陡變。
那本就已消瘦的凹陷下去的面頰此時已是一片死灰色,面上不知是哭是笑,眼中淚欲滴未滴,竟是一副灰敗垂死模樣。
了悟年紀尚幼,這樣的一句話說是頭頭是道,卻哪里知道其中深意?看高陽這樣,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左右看向身邊的兩位守門師兄。
「了悟你進去吧」右手邊的師兄有些不忍,輕聲對了悟道。
「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辯機」高陽的身子輕輕的搖晃著,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一般,口中輕輕呢喃。
「你竟與我講莊子?辯機你竟與我講莊子」
高陽的眼中瞬間迸出一抹厲色,伸手推開趕上前要扶住她的小丫頭,語聲愈見淒厲。
「哈哈!你與我講莊子哈哈哈……好辯機你好」
一陣可怕的狂笑,高陽笑得彎下了身去,手緊抓著胸前的衣襟,喘息聲清晰可聞。
「公主」小丫頭在一邊害怕的怯聲輕喚。
高陽在府中的威風她見得多了,卻還是頭一次見到她這副似瘋似癲的樣子。
她並不是高陽身邊最貼身侍候的,只不過是因為這次高陽身邊的嬤嬤、侍候的丫頭們都不肯再縱著她了,高陽實在沒法子,才挑了她跟在身旁。
「回府」
漸漸低下了笑聲,慢慢站起身來的高陽冷冷的看著眼前墨色的院門,伸出了一只手遞向小丫頭,示意她扶著。
了悟正手足無措的站在院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冷不丁被高陽的目光看得打了個激泠,只覺得象是數九寒天被浸在了冰水里,從頭凍到了腳。
「施主慢走」兩位灰衣僧禮貌的打了個稽首。
三人就這樣看著高陽扶著小丫頭的手,挺直了脊背,慢慢的走出了三人的視線,雪地上一行孤伶伶的足印象是踏在人的心上,墨黑墨黑的,壓得人難受。
「你就這樣讓她走了?」
商商隔著半敞的院門遠遠的看了片刻,忽然回頭道。
院里殘葉落盡的櫻花樹下,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紅衣的僧人,眉眼精致,只是那僧衣寬寬大大,一陣風吹過,竟只見那貼在身上的僧衣顯出了個如骷髏般的骨架子來,整個人竟是瘦的可怕。
「莊子誠不欺我。」
紛揚的雪落在火紅僧衣上,瞬間即融,了無痕跡。站在樹下的僧人竟象是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一般,透著絕決的氣息。
「辯機你少跟我鬧這些玄虛」商商不滿的哼了一聲。
雖說天下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過是個奢望,可眼看著這樣兩個有情人終成陌路,她心里實在是不好受。
她進來找辯機的時候,雖然心里明白他們的這種戀情為世人所不容,極難成正果,但是心里未嘗不是抱著些僥幸。
希望這兩人也能象李默和她一樣,如今終于也可以兩兩相望,互相扶持。
可這一切全都被辯機打破了,這個鐘靈毓秀的男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麼?
「施主師傅還在等你」
辯機輕笑著搖了搖頭,既是做了決定,等著他的即便是阿鼻地獄他也會義無返顧只要……只要……那個人能過得好
若是沒了他,想來應該不難吧?
最後的看了一眼緊閉的院門,辯機跟在欲言又止的商商身後走進了玄奘所居的禪房,輕輕的關上了門。
玄奘的禪房一如以往的雜亂,各類經義堆滿了案頭、腳側,整間禪房里便是連個落腳的地方也難找,唯一一個干淨整潔些的地方也就是靠牆的禪床了,一床半新不舊的褥子一絲不苟的堆疊在床內側,
伺候的小僧敲了敲門,端進來一個炭盆,辯機體貼的將撐的大開的窗子放了下來,留出一個通風口,原本清冷的屋子里這才暖和了起來。
商商環視了禪房一周,看著這一團亂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隨便扒拉出一個春凳坐了下來。
玄奘有些尷尬的模了模頭,他是整理經義太過投入忘了時辰,原本是打算在商商來前將屋子里收拾一番的。
「大師找商商來有何事?」商商也不與他客氣,早些辦完早些回家,這和尚廟講的就是苦修,可不如她的廚道里的閨房舒服。
「其實也無甚大事,只是小徒之事多勞施主,貧僧極應道一聲謝」玄奘客氣的笑著,在商商的對面坐了下來,滿是書卷氣的臉上透出些憨厚。
「我也沒做什麼,是他運氣好罷了,皇上和朝中那些清流這些日子恰好有別的事情忙了,這才是放過了他。」商商無所謂的擺了擺手。
玄奘卻是一臉嚴肅道︰「辯機過來,向蘇施主叩謝」
辯機默默的站起身來,整束衣衫,走到商商面前就要下拜。
「這是做什麼?」商商嚇了一跳,忙站起身避到了一旁。
「我才多大年紀?這樣拜我,莫非玄奘大師是想我折壽麼?」
「禮不可廢」辯機肅然道︰「活命之恩,不敢言謝還請施主勿要推辭」
「大師若是今日只是為此,那商商倒是不該來了」商商眼珠一轉,輕笑道︰「若是大師執意要謝我,商商倒有一個主意。」
玄奘見商商堅持不受,也不再勉強,對辯機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施主請講」
「那商商就不客氣了」商商看著玄奘一臉莊嚴,不由微笑起來。
「大師此前將佛門護法憑信交予商商,言道︰商商乃是獨享千年氣運之人,只不知這話做何解釋?」
商商話一說完,便看著玄奘的眼楮,一瞬也不瞬。
「這……」听完商商的問話,玄奘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倒不是他不想告訴商商,實在是這其中的關節連他也未曾參透,如果胡亂分說,卻怕將來出了漏子惹來埋怨,墮了佛門大法的名頭。
「大師可是有何不便?」商商心中了然,想是玄奘有些不方便說的東西在里頭,可她卻是有些想不明白。
難道真是所謂的「天機不可泄漏?」
「此事並無不便,只是……」玄奘頓了頓,終是開了口︰「當初老衲觀施主面相,又求得施主生辰排演,幾番推算下來,確信施主氣運綿長,可直抵千年以後,只是這其中卻有些關節處不明。」
「哦?是何關節?」商商好奇的看向玄奘,就連辯機臉上也不禁有一絲好奇。
「按說,這氣運之事,都是隨人生老病死而變,而施主氣運之綿長怪就怪在居然直抵千年。」玄奘頓了下,又道︰「即便是大唐國祚之運,也遠不如施主之運勢穩定、昌盛」
玄奘最後一句出口,在場的商商和辯機兩人均是面色大變為。
如今正是大唐國力上升,一片欣欣向榮之象,而玄奘卻口出此言,若是讓當朝皇上知曉,那真是大大的禍事了
「這……這卻是從何說起?」商商驚笑道。
作為後世之人,她當然知道唐朝其實也不過傳了兩三百年,皇帝二十來個,可要說國運之盛、國勢之強那也是屈指可數的,要按玄奘這樣的說法,她豈不是比唐朝還強?
一旁的辯機也是一臉驚容。商商的面相怪異,他也曾听師傅說起過,卻萬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等讓人驚異之事,不由的看向了師傅等著他的下文。
「所謂氣運,皆是隨人生而生,隨人死而滅,貧僧所參不透者,就是在于施主氣運竟可以影響遠及千年,這……貧僧實在是……」
玄奘越說到後來聲音越小,象是連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一般。
「那照你這麼說,我的氣運綿長不絕,就是說我會活上千年?那我不成了妖怪了麼?」商商不驚反笑,心中只覺荒謬絕倫。
玄奘居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著實讓她有些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看著商商滿臉的不屑,玄奘的臉上也是一臉尷尬,「吭哧吭哧」兩聲,終于細如蚊蚋般說道︰「我佛門雖不長算法,可是這看氣運卻還從未出過錯,若是你不信,大可去尋李淳風、袁天罡,看有何解」
話雖如此說,可臉上不服之色昭然若揭,想來這位大師對于佛道之爭還是頗有些芥蒂,若是商商真去尋這兩人,只怕第一個不忿的就是他
商商笑著搖了搖頭。
罷了罷了這事困擾了自己這麼久,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真正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