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而隆重的祭禮仍在進行,遂良側立在一皇一後的雕像前,低垂雙目。
商商穩穩的跪在李默身後,耳听得李默在正殿當中一字一句,沉穩的念著竹簡上的祭文。
其實以李默這種半公開的身份,作為祭禮的主祭仍然有些尷尬,而商商的身份則更加的不靠譜了,不僅是妾身未明,更是個女人。但所有參加祭與的人卻極其一致的閉上了嘴。
原因無他,只因為這是當今皇上所下的聖旨。
雖然這道旨意已經被禮部反駁過無數次,更是讓世家大族這等最重禮教經義的大家族與皇上更加交惡,但是卻仍然沒有能改變李治的這個決定。
商商低垂著頭,雙眼一動不動的凝視著眼前的地磚,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人,她願意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于太宗皇帝與長孫皇後的敬意。
不為別的,只為他們是李默的親生父母,哪怕他們並沒有將他遮在羽翼之下
隨著最後一個詞吐出李默的唇間,這莊嚴肅穆的祭祀也漸近尾聲。
李默站起身來,上前兩步,將祭文奉上供桌,又退回到原地,仍舊跪下。
遂良這才移動身子走回了原本在李默面前的位置,端端正正的跪了下來。
隨著山呼萬歲之聲響起,殿內殿外黑壓壓的人全部都匍匐了下來,朝著太宗皇帝和長孫皇後叩下頭去。
三跪九叩已過,遂良這才慢慢的站起了身。
他年已五旬余,雖不如長孫無忌等年邁,但也已是半百老人,幾個頭叩下來,也難免有些氣喘了。
李默和商商跟在他身後站起身,靜靜的平視前方。身後的黃門官們也跟著站了起來,魚貫往後退出。
遂良凝視雕像片刻,這才後退著退出了內殿,走過李默和商商身側時微不可察的停頓了一下,隨即便若無其事的繼續行去。
大殿中只剩下了李默和商商兩人。
供桌上的檀香仍然無聲的散發著青煙,暈染得整個大殿中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水汽,同祭品的香氣混雜在一起,變成了一股讓人難以形容的味道,象是家中後廚的煙火氣,透著溫暖和眷戀。
「商商」李默目視雕像,定定的站著,神情空茫。
商商輕輕地走上前去,悄悄的伸出手,勾住李默的手指,將他微有些泛涼的指尖握進自己掌心,無聲的揉搓著,象是想要給他一些溫暖。
「你說,他們在天上可過得好?」李默的聲音細微而縹緲,象是不確定一般。
商商抬起眼看著李默的側臉,輕輕的「嗯」了一聲,便沒再說話,只是更用力的握緊了他的手。
殿外的陽光透過帳幔後的格窗照進來,影影綽綽,象是隔了一輩子般迷朦而淡薄。兩人靜靜的站在雕像前,大殿中沒有滴漏,靜得象是被人遺忘一般。
遂良立在殿外,檐角上融化的雪水順著瓦縫滴下來,在階前漫成了一片水漬,殿內昏暗的光線讓他看不清兩人的表情,只能靜靜的等在原地。
「走吧大人該等急了」商商輕輕的推了推李默,將他從思緒中搖醒。
她不願見他陷入這樣的情緒里,這樣的低落和自鄙,只會讓他的一生都不快樂
李默轉過頭來,看向商商的眼里仍有一絲殘留的遺憾,轉瞬間卻又消失不見。
「走吧」李默拉著商商的手,轉身便向殿外行去。
商商被他拉著向外走,卻忍不住回頭看向正殿中的坐像。不能讓他再這般自苦了想必你們也不會願意看到吧?
正殿中的坐像並沒有回應她心中所想,只是那坐像的面像卻象是更柔和了。
「公子」遂良微低身向李默失禮。
李默身份尊貴,卻又並無品級,為了表示尊重,遂良一向對他以公子相稱。
「大人」李默拱手回了一禮,商商也跟在他身後向遂良福了福身。
「大祭已完,剩下的事便全交由黃門官,公子可否與老朽莊中一行。」遂良出言相邀。
「李默正有此意,還請大人先行。」李默伸手虛引,三人順著陵道慢慢往山下走。
商商見兩人似乎有事商議,想了想,便道︰「大人如不嫌棄,不如便到舍下一聚,豈不比莊中方便?」
遂良一愣,看向商商時,卻只見她眼神清和,並無雜質,便也一笑道︰「商商姑娘所言有理,那老朽便叨擾了」
李默正好覺得莊中人多口雜,並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見商商如此說正合心意,臉上笑意便多了一分。
路過黃門官身側時,遂良交待了領事公公一些好生侍候殿中香火等雜事,便與李默、商商兩人徑直下了山。
待到三人在山腳的三間屋舍里坐下時,已經是正午時分,只是早上吃了些點心勉強墊肚的三人卻都有些餓了。
商商端了兩盞熱茶進堂屋,招待遂良坐下,便自下廚去了,由李默陪著遂良說話。
遂良此次前來,除了奉皇命主持大祭,還有一件要事,便是要說動李默回長安。
朝中世家、新貴之爭愈演愈烈,少了李默這個居中替皇上出頭之人,很多事情做起來便有些束手束腳。
再者,李默乃是李治親弟,很多事從他這里得到消息,比自己悶頭揣摩李治的心思要來得容易得多。
商商在廚下一邊做著飯,一邊支著耳朵听著堂屋里的動靜,雖說廚房與堂屋的距離並不太近,可一方並未壓低聲音,另一方卻是耳聰目明,堂屋中遂良與李默二人的對話,自是一字不漏的進入了商商的耳中。
遂良的聲音清晰而明朗,帶著些苦口婆心的勸說。
「……公子如今朝中多事,恩科開試在即,長孫無忌大人頗有些首尾難顧,若公子能回朝中主持,長孫大人也能騰出手來整頓朝中事務」
李默身份貴重,雖說並無品極,但遂良仍是恭敬的叫他一聲公子。
「恩科之事,皇上應該已有了對策,大人不必擔憂,至于朝中之事……長孫大人如今該不至于捉襟見肘。」李默卻是不為所動,雖略有些皺眉,但細想想,卻又否定了遂良的說法。
「公子三思老朽來此之前,王皇後懿旨便已出發,如今正與王家兩位族女在路上,本該比老朽來得早,可不知為何卻耽擱了,只怕王氏一族所圖不小。」遂良仍不放棄。
以李默之能,王家這些舉動想必瞞不過他,只是不知他是否會明白王家在朝中所代表的意義。
「如今朝中……王仁祐佔了幾成勢力?」李默淡淡的問道。
「當世五姓,範陽盧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隴西李氏、滎陽鄭氏,如今在朝中皆以太原王氏馬首是瞻,公子這……」遂良有些著急,李默的態度,代表了很多東西。
「所謂賜妾,關鍵不在賜而在受。這個道理,大人不會不明白吧?」李默淡淡笑了笑。
接不接受,還不是他說了算?
王家自命禮教大家,如今卻弄出個孝期賜妾的事來,若他再來個堅持不受,難堪的可不是他李默,只怕那些世家的臉都要被丟盡了
「公子高見只是……如今朝中,衛國公已老,房相又去,長孫大人獨木難支,皇上受多番制肘,恩科開試在即,諸多事物紛繁復雜,還望公子以國事為重啊」遂良就差沒跪下相請,一腔熱忱著實令人動容。
李默微垂著頭半晌,卻仍是搖了搖頭,道︰「三年孝期已然過半,還請大人替李默回報皇上,待孝期一過,李默便立時回長安。」
遂良還待再勸,眼角余光一掃間,卻瞥見商商端著托盤跨步邁進堂屋里,只得將未來得及出口的話咽了回去,沉默下來。
商商將托盤放在桌上,擺好碗筷,朝著遂良笑道︰「大人想必也餓了,山野之地,沒什麼好菜,且將就用些吧」
李默生性執拗,他自己決定的事,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為了不讓氣氛更尷尬,商商便忙將做好的飯菜端了上來。
李默臉帶歉意的看了遂良一眼。這大唐天下原是他李家作主,可如今遂良一片赤誠著實讓他動容。
只不過這三年孝期本就是他自己畫地為牢,給自己定下的期限,只為了祭奠那無緣的父母,是以便是李治來了,這事也沒得轉圜。
三人都是聰明人,此時都轉了話題,只談論著些桌上飯食,這個竹筍味道不錯,那個野菌極鮮女敕之類的話,屋里的氣氛一時便也活絡了起來。
三人正吃著,院門外卻忽然傳來了馬蹄聲。
商商轉頭看去時,正見一匹黃膘馬由遠及近而來,到得院門口,「唏律律」停了下來,從馬背上跳下了一個身形高壯的男子。
遂良並不認識此人,還只是有些疑惑,李默與商商對視一眼,卻都有些訝異。
此人是守陵人莊上的護衛,此時大祭已完,卻不知他匆匆趕來是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