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關注事物的角度不一樣,當李彥替李默帶來朝中消息的時候,蘇敏之卻將在偶然之下得到的關于辯機的消息夾在家書中送到了商商的面前。
看到這個意料之外的消息,商商不禁有些悵然。
當初在慈恩寺中見到的那個白衣如雪豐神如玉的僧人,如今竟已悄無聲息的永遠留在了那個遙遠的不知名的異域。
無論是執筆《大唐西域記》的驚世之才,還是佛理經義的精熟都無法挽回他無聲遠去的生命,而留下的卻只是不知究里的人們心里的一聲驚嘆或惋惜。
「早知會埋骨他鄉,當初該留下他才是……」商商微低了頭,看向窗外遙遠天邊的一朵白雲。
潔白如絮的雲朵隨著微風漸漸向山間飄去,湛藍天際不時的掠過一只飛鳥,轉瞬便消失了痕跡,象是一粒投入河中的石子,只輕輕的濺起了一朵水花,便被看似輕柔的水流掩去了痕跡。
「商商」李默將手中信箋放在手邊的高幾上,站起身看向商商。
她有多想救那個僧人他全都清楚,雖然坐在廬舍里看著那一封封信箋時也曾有過微微的酸意,但商商的願望他從來沒有過質疑。
此時看到商商因辯機的死不可避免的神傷,他卻有些不舍。
「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辯機既然選擇出使吐蕃,必然有他的考量,如今事已至此,你也無謂太過神傷。」李默輕輕搖了搖商商的肩,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看向自己。
一旁待著的王大勇有些惶恐的看著商商黯然的面色,他弄不明白,為何只是看了信箋而已,姑娘的臉色怎麼會變得如此難看,是他有什麼做得不好了麼?
「姑娘是小人有什麼做得不好麼?」王大勇急道。
「哦沒有」商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轉過身對王大勇笑道︰「跟你沒有關系,只是公子的信中提到我一位友人的消息,我有些失態了。」
李默見商商已調整了情緒,這才放心的松開了手,轉移話題道︰「你不是為孩子做了小衣裳麼?不如交給這位大哥帶回去,也讓蘇兄和嫂夫人看看。」
「嗯我這就去拿出來。」
商商擺手示意王大勇稍坐,自己轉身進了里屋,將剛剛放在李默那里的小衣裳取了來,又帶了一個碎蜀錦布頭縫制的包裹出來。
「王大哥這件小衣是我剛剛才縫制好的,你替我帶回去給二公子和二夫人,就說是給孩子的貼身小衣。」
商商將小衣裳包進包裹里放好,想了想,轉身往東頭進了自己的屋子,將自己房里放著的一株采自九嵕山北麓的老山參取了出來。
將裝著山參的長長錦盒同小包裹一起交給了王大勇,商商叮囑道︰「人參雖是好東西,但你還是讓公子問問郎中,若是孕婦吃了不妨事,便讓宋媽媽每日替二夫人用這參炖只雞,只喝湯也好吃肉也好,總之讓夫人補補身子。」
王大勇小心翼翼的接過小包裹和錦盒,一邊點頭一邊躬身答應。
知道商商心緒不好,李默便攬下了送王大勇出門的差使,將他一路送了出去,替他打點好了回程路上的干糧,這才將王大勇送走。
長安城中迎來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雨斷斷續續的下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快要黑下去時才慢慢的停了下來,空中卻仍不時的飄著絲絲牛毛般的雨絲,落在臉上粘粘的,象是忍不住流下的淚水,帶著些微的苦澀。
與房府緊鄰的高陽公主府已經掌上了燈,可往日人來人往頗為熱鬧的五進大院今天卻是格外冷清,檐下高掛的大紅燈籠也顯得孤伶伶的,在風中微微搖晃。
駙馬房遺愛已經在年初去了房州就任刺史一職,而作為官眷本可隨行的高陽卻選擇了留在長安的公主府中獨自過活。
沒有了房遺愛的聒噪,高陽的生活過得悠閑而自在,雖然辯機並不在身邊,但是漸漸平靜下來的她也已經慢慢的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切都顯得波瀾不驚。
然而這種表面的平靜卻在今天午間被殘忍的打碎了一地
燃著紅燭的寢房內溫暖如春,大紅的灑金帳幔由床頂一直垂到床沿前的腳踏上,描金雕鳳紋包角箱子整整齊齊的碼放在靠牆的床側,蜷縮在床幔陰影里的高陽面色青白,眼神驚恐。
「公主」
繞過四時牡丹屏風的琉璃看著高陽面色發青,狀若瘋狂的樣子,心中不由忐忑,手中端著的茶盞輕輕的擱在了床旁的小幾上。
一想到貼身小婢帶回來的那個足以讓她渾身血液倒流的消息,高陽心中的恐懼和痛苦就無法遏制的瘋漲起來。
「出去」高陽的聲音嘶啞而粗礪,象是被粗糙的砂紙打磨過一般,透著令人心寒的死氣。
「公主你午間回來就沒吃過東西,這樣下去可怎麼能行?」琉璃擔憂的想要靠上前去。
「我叫你出去」
原本縮成一團的高陽口中暴出淒厲的呼喝,青筋暴突的手抓起了身邊的長枕狠狠的向琉璃身上砸去。
「公主啊」琉璃下意識的一閃身,躲開了迎面而來的枕頭,心有余悸的驚呼一聲。
「出去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高陽嘶吼著從床上一躍而下,滿頭青絲披散在扭曲猙獰的面上,繡滿纏枝牡丹的襦裙松垮垮的套著,直領的短襦大敞著,胸口那一抹雪白在燭火中刺目得亮。
琉璃不停的後退躲閃著,高陽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怕了,饒是琉璃心中明白她為何會如此,可看到她歇斯底里的模樣還是打從心底里覺得害怕。
「高陽」一聲蒼老的輕喝從屏風後傳來。
滿臉是淚的高陽在這一聲低喝下終于平靜了下來,兩眼直愣愣的看著從屏風後轉出來的挺直身影。
「秦媽媽」
隨著一聲哭喊,原本站在床前象只刺蝟般豎起了全身防備的高陽在看到那個頭發花白的人影後猛的撲進了來人的懷中。
年紀已不輕的秦媽媽吃她這一撲幾乎沒坐到地上,強撐住身子,將幾近崩潰的高陽護在懷中,秦媽**臉色陡然變得十分難看。
「琉璃這是怎麼回事?」
年已五旬的秦媽媽因是高陽乳母,在公主府中一向頗受人敬重,便是駙馬見了也得禮讓三分,現下看著高陽在自己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饒是秦媽媽向來脾氣好,這會兒也忍不住發了怒。
「秦媽媽公主今兒早上出府,得知出使吐蕃使團在吐蕃境內遇了流匪,全軍覆沒,回來便成了這副模樣。」
看秦媽媽這副模樣,生恐被怪罪的琉璃忙不迭的將事情原緣細說了一遍。
秦媽媽聞言只是一愣便全明白了,看著肝腸寸斷的高陽,不禁微微嘆了一口氣︰「唉痴兒」
「琉璃你先下去吧叫下頭燒些熱水送進來。」秦媽媽朝琉璃揮了揮手,輕手輕腳的扶著高陽慢慢往床榻邊挪去。
「是」琉璃答應了一聲,略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秦媽媽將高陽扶到床上躺下,將粘在她臉上的發絲細細的撥開攏到耳後,輕輕拍著高陽的後背,柔聲道︰「公主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才是」
高陽耳中听得此言,渾身一顫,原本哽咽的哭聲驟然窒住,臉上現出一片絕望。
「秦媽媽我不甘心啊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緊緊抓住秦媽**手深深的掐進了秦媽**掌心,高陽幾乎是懷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看著秦媽**眼楮,她多希望這個自己最信任的人能告訴自己︰那些消息都是騙人的辯機他沒事過不久就會回來了
「公主各人命不同你又何必強求呢?」秦媽媽眼中含淚,輕聲勸道。
高陽是她自小一手帶大,從襁褓幼兒好容易捧到如今婷婷玉立,看她這般哀痛欲絕,秦媽媽只覺得心中刀割一般的痛。
「為什麼?我都已經放手了為什麼他還會死?為什麼?」高陽哀婉的抽泣聲仿佛孤雁哀鳴令人不忍听聞。
明明她已經放了手明明她已經決定從此以後不再打擾他的清修他為什麼還要選擇去那麼遠的地方?難道非得逃到一個讓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能安心麼?
可是當初,他不是說最愛她火一樣的性子麼?為什麼到頭來卻會決絕的轉頭離去,弄到如今這般天人永隔?
秦媽媽擔憂的看著高陽幾近虛月兌的絕望哭泣,一天下來粒米未進的高陽如何還經得起這般折騰?
「秦媽媽」
琉璃輕手輕腳的推開寢室的門,示意小丫頭們將熱水抬進後頭淨房,打點完後這才繞過了屏風站到高陽視線不及的地方,悄聲的沖秦媽媽打著手勢。
「公主來听秦媽**話」
秦媽媽有些費力的撐起高陽的身子,將已經陷入了恍惚中的高陽攙扶起來,同迎上前來的琉璃一起將她扶進了淨房。
兩人小心的替高陽褪去身上凌亂的衣裳,將她扶進了浴桶中。
溫熱的水漫過了高陽的肩頭,溫柔的將身心疲憊的她包容在其中,寧神花的味道慢慢涌入鼻端,讓高陽崩潰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
直到最後失去了神智,陷入昏睡中,高陽的口中仍在喃喃的輕念著︰「為什麼?為什麼……」
世事如棋,紛繁復雜,若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