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十八里雲州最大的一個鎮。
臨近午夜,整個鎮子都被纏綿曖昧的甜香所籠罩著。
雲八月坐在鍋台前,對面是一口足有一人深的大鍋,她探出了半個身子,用長勺當空一撈,像變戲法似的,勺中結了大大小小無數晶瑩剔透的顆粒。
化糖餌本來是做糖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可不知道為什麼,雲八月卻有點心不在焉。
糖的香味妖艷媚人,和平日里雲八月所做的桂花糖風格完全不一樣。
她用舌尖在勺邊輕舌忝了一下,那是什麼感覺啊,讓味蕾幾乎要爆炸的滑甜濃香,恨不能把整根舌頭都化進糖里,腦海里一陣陣眩暈,幻境叢生。為它當場死了也都是不在乎的。
這絕對不會是普通的糖。
雲八月手指微蜷,攥緊了那張做糖的方子。
思緒漸漸回到了一個月之前,她到隔壁的攀龍鎮去買糖餌,忽然身後一陣混亂,一個人慌慌張張的跑過來,抓住了她的肩膀︰「姑娘救命,有人想殺我。」
天色已經黑了,雲八月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糖的香味兒。
後面打殺聲越來逼得越近。
雲八月往四周看了看,並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一急之下抱住那個人,猛地親了上去。那些人從他們身邊飛奔而過,還嘻笑著張望了兩眼。
等那些追兵不見了蹤影,雲八月才放開了那個人。
傍晚時候,半明半暗的日光映著他的臉,笑容有說不出的輕佻,眉稍眼角處處都是桃花,然而他那麼好看,好看得即使被他騙了,為死他,那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抬起手來模了模嘴唇︰「真甜。」
雲八月呆住了。
他的手指修長潔白,舉止像貴公子一般優雅,但用唇角含住了指尖,那神態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雲八月轉身想走,那些追兵卻已經從遠處的路上繞了過來,遠遠望見他們,大叫一聲︰「人在那邊,別讓他跑了!」
雲八月回頭看了那人一眼,他卻一點想跑的意思都沒有。
追兵趕到跟前,撲上去伸手就打。
雲八月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忽然間眼前一花,那人飛身旋起,又穩穩地落在了地上。只這一剎那的功夫,那些追兵就都已經躺在了他腳下。
那人向雲八月微挑了眉稍微笑︰「打架雖然也能解決他們,可我還是更喜歡你那種辦法。」
雲八月氣得全身發抖,跑過去就給了他一記耳光。還覺得不解氣,又在他胸前狠劈一掌。她並不會武功,小女孩兒打人跟撒嬌沒什麼區別。
可是那人身形一晃,竟倒了下去。
雲八月嚇了一跳,又想這家伙花樣太多,肯定是騙人的,但還是不放心多看了一眼,這才發現那人胸前已經被大片的血漬浸透了。剛剛她的那一掌,可能是正打在了他的傷口上。
雲八月急忙過去扶起他︰「你,你還活著吧?」
見鬼,話怎麼說得這麼不吉利。雲八月臉一紅,那人撲地笑了。
「托你的福,還喘氣呢。」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要人命,然後手纏過來,把八月摟得緊緊的,她想推開他,卻又顧忌他的傷口︰「你放手啦!」
「扶我一把。」
八月又急又氣,那人卻突然在她懷里抬起頭,桃花泛濫的眼晴也出奇的安靜︰「姑娘你是好心人,你丟了我吧,不用管我,我身負重傷又被人追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丟了性命,我不忍心拖累你。」
太狡猾了。
八月看著他直發呆,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
兵書上把這招叫做以退為進,欲蓋彌張,要不是多少也念過點書,八月真會以為他是在為自己著想,但他的眼晴是亮的,摟著她腰的手是緊緊的,一點都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八月嘆了口氣,扶他站起來,他立刻把身體軟綿綿地靠在了她身上。
「躲我遠點兒。」八月實在沒好氣。
「我虛弱無力,流血過多。」
「少轉點歪心思就好了。」
「佛祖做證。」他把雙手一合,緊緊地摟了她一個懷抱,「我的心絕對比正天丸還要正。」
「鬼才會信你。」
「那我只好剖出來給你看了。」真是難為他,那麼高的個子,竟能把臉緊貼在她耳邊說話,春風軟軟地吹過來,鬢發飄搖,讓人覺得全身都有點兒癢。
顧郎中的店就在攀龍鎮最大的酒樓旁邊,人們叫他討債郎中,不給足了銀子,他是絕不肯為人看病的。
八月把買糖餌的錢都給了他,他才懶洋洋地看了那男子一眼︰「沒什麼毛病嘛。」
「可是……可是他……」八月搬起那男子,讓郎中看他的胸口。他穿著淡藍色的長衫,血漬已經暈染成了一片亂七八糟的圖案。
就這樣都敢說沒什麼毛病?
「中氣十足,面色紅潤,印堂飽滿,目亮如星……」顧郎中微微一頓,「傻女子,你要是還不明白,在他傷口上模兩下就知道了。」
八月依言模過去。
那男子按住了她的手。
她在他衣服下面模到的,是涼而水,軟而綿的一樣怪東西。
男子向她笑了︰「你親我,抱我,又模我,我不清白了,你要負責任。」
八月七竅生煙,怪不得爹會跟她說,外面的男人都是混帳的。她攥緊了那個東西︰「這到底是什麼?」
「我的心。」男子說,「你不信我,我就剖出來給你看。」
「去死吧你。」八月手往外一拽,手里握著圓圓的一顆果子,色澤鮮紅,已經被拍得稀巴爛,所以才會有近似血漬的汁水蔓延開來。
「你把我的心給拽出來了。」男子慢條絲理地坐起身,伸了個懶腰。
「那叫番茄,西域那邊傳過來的,能入藥用。」顧郎中翻開帳薄,在一天的收入里又記上一筆。
八月氣得轉身就走,走到門外忽然想起來︰「郎中,這家伙沒病,你把銀子還給我。」
「沒病難道就不是病,我不說出來,你怎麼會知道他沒病?」
八月被他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瞪大了眼晴,看看這個,再望望那個︰「你們……你們……」
顧郎中抬了眼去看那男子︰「禽獸,你把姑娘給氣哭了,還不快還她錢。」
那人笑得懶洋洋的︰「心都讓她拿走了,那幾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
八月眼淚本來已經含在眼眶里,一听這話,嘩得就掉下來,轉身就往外跑。
五月里的天氣,春寒還沒有褪盡,八月是正晌午時候出來的,衣服穿得單薄,這時候卻感到了浸骨的寒意。
她用雙手抱住肩,低著頭往走,時不時去抹一下冒出來的眼淚。
家里並不是很富裕,十八里雲州的糖會近在眼前,為了能讓八月在糖會上奪魁,爹把積蓄多年的棺材本錢都拿出來,可是天份所限,八月制出來的糖,卻總是缺點兒讓人魂牽夢擾的成份。
到現在,連買糖餌的錢也讓人騙走了。
路過河邊的時候八月在堤壩上坐了下來,手指下意識地剜著地上的草根,小時候曾經有人說過,只要有流星飛過許一個願望,或許就會有奇跡出現,八月一直在等,可是她從來都沒有看到過流星。
身邊有輕微的衣服響動,八月知道是那個人,可她已經沒有力氣跟他計較了。
「你身上好香。」他靠得並不是很近,但態度親昵,好像他們很久很久以前就熟識了,「是桂花糖的味道吧?」
「咦?」八月楞了楞,香料是她自己特制的,他怎麼會知道?
「跟你很相襯。」那人像是知道八月在看他,扭過頭來向她微笑,他一笑她的臉就紅,立刻把頭背了過去。
「糖和女人一樣,有純潔有放浪的,有閨閣有青樓的,有潑辣有溫柔的,有看一眼就臉紅也有風情萬種等著人來采摘的,你知道男人最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嗎?」。
八月若有所思,慢慢地回過頭。
那人的樣子其實很狼狽,衣服亂成一團,頭發也有些散了,可他臉上帶著笑,慵懶卻瀟灑,什麼都在不乎,像山里跑出來的妖怪。
八月本來想說關我什麼事,張嘴卻變成了︰「什麼樣的呢?」
「說話的時候純潔得隨時都會暈倒,但只要一到床上,就會變成最妖艷最**的模樣……」
他話音沒落,八月反射性的一揮手,啪的一聲脆響,已經狠狠地給了他一記耳光︰「下流!」
那人苦笑︰「我只是在說糖……」
那像糖一樣粘膩在她身上的眼神又是怎麼回事?
「再也不要看見你!」八月站起身來要走,那人拉住她,一手攬住她的下巴,猛地親了上去。
八月揮手想揍他,他抓住了她的手,靠得極近,順著她胸前模過去,到了衣襟里,八月忍不住驚呼,卻听他在耳邊輕聲說︰「這是聘禮,等我回來教你床上功夫……」
他終于肯放開她,她真氣瘋了,回身撲過去,那人身形一閃就消失在了夜色中,看不出半點痕跡。
八月打了個寒戰,好像剛才的那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然而懷里又明明有份量十足的證據。她拿到眼前湊著星光一看,竟然是一張制糖用的方子。
長勺磕在了鍋沿上,叮一聲輕響,八月吃了一驚,猛地回過神。手里的方子已經被汗水浸透了,而她按這上面所寫的配料做出來的糖,就像那人說的那樣,是床上最妖艷放浪的女人,只要嗅到舌尖的熱度就會緊緊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