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八月被蘭亭玉叫來的裁縫橫豎擺布,喜服要在三天之內做出來,要大紅色,那種讓人一見心驚總以為要有什麼事到頭上來的紅。八月心不在焉,用眼角余光瞄著蘭亭玉,管他呢,他喜歡怎麼樣就怎樣吧。
她只去想她的糖。
口感和甜度都是萬里挑一的,雲八月以前從沒有嘗試過那樣媚人的糖,然而卻讓藥的氣味掩蓋了它的好處,單單一聞,這糖就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了。但加入味道太重的香料,比如香草,媚上加媚,有如青樓女人又要月兌光了衣服,怎麼看都只讓人覺得流于下乘,香氣不夠重的,又根本掩不住藥味,怎麼辦才好呢?
「腰放寬些可好?」裁縫問。
「啊?好。可為什麼?」
眼晴小小的裁縫直笑︰「將來閨女的閨女成親,萬一胖一點呢,都還可以接著穿,要不然這麼大一聲布料,扔了多可惜。」
雲八月忍不住翻白眼,十八年後這布料也早該爛了吧,那也不是重點,誰知道這親結得成結不成呢?那個桃花眼的男人半點也不可靠,錢是他在花,樂子是他在找,她不過配合他罷了。
雲八月在屋里忙得氣悶,走出去伸了個懶腰,全身痛,像被人打過。
前面有人說話,像爹的聲音,她往前走了兩步,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等到近前,爹卻沉默了,半晌,卻听蘭亭玉說︰「世叔,就把心結放下了吧,八月是我自小就喜歡的人,我不會不辯是非遷怒到她身上,不管世叔信不信,我對她是真心的,我情願為了她,把前塵往事都忘卻,也盼著世叔為了八月,不再拿這些事來折磨我們。」
爹楞住了,從頭到尾是他放不開麼?是他拿他的錯來折磨這兩個孩子麼?
八月也心頭一動,她是他從小就喜歡的人?那時候他多大?八歲,十歲?他對她是真心的?他情願為了她為了她為了她?
這可都是真的嗎?她真的可以信他嗎?
八月靠在牆上,一手掩住了心口,那個地方跳得太厲害,像是有什麼東西隨時會破繭而出。她也曾有過這樣的奢望,要是他是真心的,他真的想娶她,萬一呢,如今好像這奢望已經不是那麼遙遠……仿佛一伸手就踫得到的……
她一聲也不敢吭,惟恐這幻想被破滅了,听見蘭亭玉走遠,才輕輕吁了口氣。回到屋里,她呆坐了一會兒,見那大紅的嫁衣放在桌面上,她用手模過去,絲質的緞面,一生就只有這麼一次……
她把臉貼在了嫁衣上,那軟的,水一樣的感覺,就像是她的願望,明明在眼前,卻不知道是不是能夠抓住。
日子一天天臨近,十八里雲洲的糖會,還有那個敢踫卻不敢想的終身大事。雲八月站在離茅屋不遠的那片樹林子里面,心思有些焦躁,她想起蘭亭玉所說的話,糖就像女人,最動人莫過于表面清純,而私下相處卻又放浪無比。
說得這麼嫻熟,那是曾有很多的女人了?
雲八月冷哼一聲,她的糖是放浪的,那是不是就要用最清純甚至冷冽的香來配呢?她心里似乎被什麼觸動了,一直往林深處走去。
「八月,婚事就要近了,你這麼一走了之,我有多可憐。」
雲八月尋著聲音四下里張望,卻也找不著人,正在納悶,忽然人已經到了眼前,嚇得她忙往後閃,腳下一踉蹌,蘭亭玉拉住了她︰「執子之手,將子拖走。」
這只鬼,大白天的跑出來嚇人。
雲八月不想理他,往前走了幾步,一回頭,見蘭亭玉還在原處站著︰「你干嘛?」
「我剛才在想,你走幾步會回頭。」
三步,才三步!
雲八月恨不能抽自己,怎麼就這麼沒出息。
「密林里到處是毒物,一個人來會很危險。」
「跟你一起更危險。」
蘭亭玉笑了,彎如明月的眼晴幾乎就要湊到她臉上︰「哪?有什麼危險,說給我听。」
雲八月一手奮力推開他︰「躲開啦!」
這混蛋,早晚有一天會被他玩死。
密林深處盤根錯節,偶爾有陽光從茂密的林葉中泄露進來,那斑斑點點的縫隙中,長著一種葉綠枝軟的植物。雲八月湊過去聞了一下,大熱的天氣,竟透出一種冰涼。
「這是什麼?」蘭亭玉掐了一株枝葉,手和眼晴都有些涼涼的辣。灼得生疼。
「薄荷。」八月歪著頭尋思,「這個東西從來沒有人用過做香料,因為味道太重,容易掩蓋糖本身的香氣,但我制的糖情形又不同……」
「這叫以毒攻毒。」
「對的。」雲八月眼晴一亮。她俯去又擇了一把,正想把樹下的那些薄荷都摘走,忽然手踫到一種冰涼的東西,並沒有留心,一把抓了上去。
蘭亭玉在旁邊看得清楚,身形一動,搶在她之前,抓住了那個東西,它猛然受驚,張口就亂咬,蘭亭玉措不及防,被它咬在了手上,他按住它的頭,生生碾碎,一股黑血冒了出來。
雲八月驚呆了,半晌回過神來,忙撕了衣服去勒住他的傷口上方,讓毒血不至于走遍全身,又低下頭去,吮住了傷口,把毒血一點點的吸出來。蘭亭玉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依在了樹上,抓住她的手︰「八月,我怕是不行了,你不要白費功夫,等我死了之後,你就找個更好的人嫁了吧,正好嫁衣也還在!」
八月本來正焦急害怕,听到這話,臉上閃過一片寒氣︰「這是林子里常見的小茂蛇,雖然有些毒性,哪里這麼快就讓你不行了!」
「啊?是這樣?」蘭亭玉翻身坐起來,「我以為我要去見閻王了,多虧了你八月。」
八月又氣又恨,拿他沒辦法。
「你不要生氣。」蘭亭玉笑眯眯地說,「我真不是騙你,我們北方長大的,哪見過南邊這種花花綠綠的蛇,只以為是巨毒呢。」
「所以你沒死干淨,就要我再嫁?你倒想得周全!」
「傻八月,我哪舍得讓你一個人為我傷心,死了就要早忘掉。」
八月輕吁了口氣,這倒底是多情之極還是無情呢?他以為那是巨毒的蛇卻要替她擋上去,他死了就要她早早地忘記他。
八月輕輕地靠在他身上,蘭亭玉攬住了她的腰。
許久之後,忽然听到密林深處有人怒斥︰「混蛋,不要到處亂模!」
把薄荷葉柞成鮮汁融入糖漿里,再用高溫煮沸,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清香就蓋過了藥香,漸漸彌漫了整間屋子。
雲八月等它稍微有了些涼意,用手指輕沾,含在嘴里嘗了嘗。
「味道怎麼樣?」蘭亭玉抓過她的手指,送進自己嘴里。
雲八月拿眼翻他︰「不是不吃我的口水菜?」
可真能記仇。難怪夫子會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蘭亭玉在她的指尖上咬了一下︰「口水糖當然不一樣。」
雲八月痛叫︰「討厭,又咬人。」
糖的清甜在舌尖上化開,初入口中,媚而濃洌,隨後是撲天蓋的清涼和香氣,yu死yu仙。
「成了,成了!」雲八月欣喜若狂。
這些年來的夢想終于因為一場機緣巧合的誤會成就了,這糖甜得絕代風華,香得遺成獨立,她相信一定能在十八里雲洲的糖會上跟各路高手一較長短!
八月笑得撲到蘭亭玉懷里,被他高高地抱起來。
忽然門外有人輕喚︰「蘭大官人,酒席和廚子都定下來了。就是迎親的樂隊有些難處,因為前幾天吹鎖吶的胡二死了,才剛下了葬,他兒子也是一把好手,不過在熱孝里,不好掙這個錢,所以我叫我小佷的表弟的二叔來頂替,只是他在外鎮子上,來一趟不容易,您看是不是……」
雲八月全身一僵。
這是隔壁的胡大娘,蘭亭玉委托她去辦婚事的各項雜務,幸好,她沒推門進來,不過沒推門,那也就是說,听也听到他們在里面胡鬧了。
蘭亭玉戳了八月鼻子一下,裝得若無其事︰「無所謂,大喜事就是圖個熱鬧,銀子隨你支好了。」
胡大娘十分欣喜︰「謝大官人賞。」
听她腳步一遠,八月急忙從蘭亭玉懷里下來︰「不跟你鬧了,讓人听見,以為咱們干什麼呢。」
「你是我娘子,干什麼都不犯條律吧。」
「誰是啊?」
「當然是你。」
八月切了一聲,心想,也就是我吧,白痴,壞蛋,禽獸,除了我誰肯嫁你。可這樣想著心里卻有一種份外甜蜜的感覺,好像那糖,百練終成金,色香味無一不齊全了呢。
婚事當日全村人都來看熱鬧,因為蘭亭玉是外鄉人,迎親的隊伍就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小孩子跟在後面又唱又鬧,嗩吶吹得震天響。
八月坐在屋里,听外面人聲鼎沸,忍不住暗暗的歡喜。
她從來沒有想過能和蘭亭玉有這天,雖然一直喜歡他,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在心底想想就算了。
那天他當著父親的面承認也是喜歡她的,她的心簡直快樂得要漲開了。
這算是美夢成真麼?上天真的會這樣眷顧她麼?
坐了許久,腿都麻了,終于有喜娘進來,悄悄跟她說︰「不得了了,他們欺負蘭大官人是外來的,又見你這樣一個美人讓他娶著走,不服氣,灌他酒呢。」
雲八月的心提到胸口上︰「大娘,你幫個忙,勸他們手下留情。」
大娘撲得一聲笑︰「這就知道心疼男人了?騙你的,有我在,那幫小伙子心里再不自在,也不敢胡來啊。」
雲八月窘得說不出話來。好在有大紅色的蓋頭,不然這張臉簡直要扎到泥里去。
外面鬧得正凶,蘭亭玉其實是被他們抓住了灌酒,只不過他的酒量一向天下無敵,這幫人輪著來也不是他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