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一卷 洪流 第四十四章 暗戰(5)

作者 ︰ 江天雪意

衛掌櫃頭頭是道地說來,七七听了,心里隱隱覺得,其實丈夫和父親是一類人,即便已經走到最頂端的位置,卻依舊要過那如履薄冰的日子,他們是注定要操心一生的人,他們或許也是注定孤獨的人。

衛掌櫃見她低頭不語,暗自後悔自己說得太多,正不知說什麼把這個話頭岔開,正好秉忠從外頭走來,忙道︰「羅掌櫃可回來了!七小姐等半天了。」

秉忠見到七七,笑道︰「小姐今天主動來鋪里,可真是不容易啊。」

七七很不好意思,便站了起來,笑道︰「羅伯伯在罵我呢。」

秉忠朝衛掌櫃道︰「我們的貨船回來了,勞你駕,去平橋碼頭料理一下。」

衛掌櫃笑道︰「羅掌櫃總這麼客氣!」給七七微微一鞠躬,快步出了賬房。

秉忠輕輕拍拍七七肩膀,笑道︰「你是小姑娘家,我們原不該把這大包袱丟給你。」

七七忽道︰「羅伯伯,你說如果我現在開始學,還來得及嗎?」。

秉忠沒料到她突然會說起這話,又是訝異,又是歡喜,道︰「怎麼來不及?你才多大?你爹當年開始打井的時候,也不過只比你大兩三歲而已。再說了,你是女子,難不成我們還真舍得讓你天天往男人堆兒里扎嗎?」。

七七輕輕咬著嘴唇,心中思潮起伏,眼里卻漸漸濕潤︰「那您說,我先學什麼?」

秉忠看著她,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之後才緩緩道︰「先學冷靜。」

他的眼中有愛憐,也有期望,「七七,你父親、包括你那年輕的丈夫,都是十分冷靜的人,不論發生什麼,他們從來不慌亂。鹽店街這麼多鹽號,全清河那麼多的鹽商,所有頂尖的人物,都是冷靜的人。你先從冷靜開始學,只有學會冷靜,你才會慢慢學會不害怕,慢慢學會保護自己、學會清醒,學會一切你想要學會的事情。」

七七心中震動,看著秉忠,不知道為什麼,從腳尖到頭頂,出現一陣細細的震顫,她的眼淚涌了上來。

「孩子,我知道孟家和林家的糾葛,讓你過得很艱難。你從來不訴苦,所有的事情都憋在心里,我們猜都猜得到。」秉忠撫撫她的頭頂,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慢慢來吧,有些事情,我們大家都急不得。」

畢竟怕林家的人多心,七七離開香雪堂,便趕忙去了平橋旁的鹽灶。青菜已經滿滿地鋪在鹽灶外的小壩子上,幾個鹽工把一些雜物堆在角落,用掃帚掃著壩子邊緣的垃圾。

黃見七七來了,笑道︰「大女乃女乃跑得汗都出來了,哪有這麼急的,小心著涼!我去給你拿點熱茶來。」

七七亦覺得身上有些燥熱,便笑著謝了。這個鹽灶位于平橋旁一個小高崖之上,正好俯瞰清河。中午的陽光終于穿透的濃霧,七七听到瀑水沖擊的聲音,便走到開闊處,從高處看著這條安靜而充滿著力量的河流。

平橋建在河灘巨大石岩上,橋下四十余米處是一深約十五、六米的斷崖,清河水奔流而下,形成巨大瀑布,上游是艾蒿灘,至瀑布八里的河段卻是水盈岸豐,波靜浪恬。船行到堰閘,工人們卸下貨物,經平橋碼頭抬到堰下重新裝船,由下段船只接力載運。碼頭上設有絞盤,人工轉動絞盤,將堰上的船經碼頭放下,同時帶動堰下的船拉上碼頭,連船帶貨過堰閘,這便是「轉船」。

河灘兩岸,左挽河街、右攬岸埠,行旅密集,工商輻揍。鹽店街黛瓦白牆的房屋,吊腳出檐,遮蔽為市。上游艾蒿、長土的產鹽紛紛集于平橋堰上,轉堰下換船,號子震響。下游瀑水沖激,鹽船扇集,槽動船飛。

這條河上,有著全清河的繁華富饒。

這條河,通向長江,通向北上的運河,通向整個中國。她的心卻又激動起來,仿佛那河里承載的不是船,是突然涌上她心頭那莫名的悲惋與情感,起伏不定,暗潮洶涌。河風是濕潤冰涼的,她卻已不再覺得冷了。

……………………………………………………

孟家送來的松枝,林夫人吩咐先擱在六福堂放鹽的庫房外頭,秀貞在林家喝了會兒茶,見七七不在,也不多坐,便告了辭。

林夫人笑道︰「我們鄉下莊里原也養了豬,過兩天讓靜淵著人送些豬肉到親家府上。」

秀貞笑著謝了。出了玉瀾堂,孟家的貨車尚停在六福堂外頭,伙計們正往里搬松枝,那司機小蠻腰在一旁幫忙。見到秀貞,知她是七七大嫂,忙走過來行禮。

秀貞見過他兩三次,笑著點點頭,自忖不方便進六福堂,便對小蠻腰道︰「替我向你們東家問個好,我就不進去坐了。」

小蠻腰道︰「東家陪呂家少爺吃飯去了。」

秀貞訝異︰「這都什麼時候了才吃午飯?」

小蠻腰笑道︰「打了半天牌。」

秀貞心中又是驚訝,又是好笑,也不便說什麼,便信步走到香雪堂。

秉忠見她來了,笑道︰「大少女乃女乃送完松枝了?來得不巧,七小姐半個多時辰前剛走。」

秀貞笑道︰「我听林老太太說了,她去了灶上。羅叔不用管我,我在這兒等等,一會兒跟著車回家去。」

秉忠叫人給她倒了杯茶,秀貞便揀靠著大門的一把椅子坐了,一面吃茶,臉卻朝著街上,忽想起一事,笑道︰「這三弟呀,去了美國,還算能找機會做點正經事,留在這兒指不定又要禍害誰。」

秉忠笑道︰「大少女乃女乃何出此言?」

秀貞笑道︰「我看這清河的公子哥,沒幾個像樣的。吃喝嫖賭,淨干些沒有出息的事情。剛剛還听說,那呂家的大少爺,跟我們七七的姑爺在六福堂打麻將呢。好好的鹽號里,也擺上賭桌了。要不是知道咱家姑爺為人,我可要上公公那兒告狀。」

秉忠听言,臉上立刻變色。

秀貞笑道︰「羅叔,不用擔心。咱們這姑爺跟那些紈褲子弟不一樣,這話可是公公說的。」

秉忠沉聲道︰「大少女乃女乃慢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還沒辦,先不陪了。」也不待秀貞回答,快步出門而去。

就這麼片刻之間,秉忠的臉色變幻不定,眉間憂色頓起,秀貞在孟家多年,卻從未見過他這樣,端著茶杯看著秉忠背影,大是疑惑不解。

秉忠快步走去段孚之的鹽號,卻听里頭掌櫃說︰東家在家里呢。秉忠心中只暗叫不好,好在段孚之住的不遠,忙叫了車,直奔段孚之府上。

一進門,只听曲韻悠揚,一個琴師打著揚琴,另有一個拉著二胡,段孚之的三姨太正妖妖嬈嬈唱著小曲,段孚之手上捧著個小銅暖爐,閉著眼楮,頭一晃一晃,一臉滋潤。

秉忠嘆道︰「公雞啊公雞!您真有閑工夫啊,一百六十口鹽灶,你就這麼眼睜睜讓它們從你眼皮子底下飛走!」

段孚之睜開一雙精光溜圓的眼楮,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旋即笑道︰「羅兄,這已經是鐵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你何處此言?」

秉忠聞言心中一動,微微松了口氣,坐到椅子上︰「你是說,你們已經把租約定下了?」

「自然是定下了。」

「簽字畫押了嗎?」。

「尚未,不過快了,就在今天下午。」

秉忠一拍桌子︰「你還不知道這樣會壞事嗎?」。

段孚之訝異道︰「穩金、租金都商量得差不多了,這能壞什麼事?」

秉忠長嘆一聲︰「你把昨天你們商議的過程先告訴我。」

段孚之給姨太太打個手勢,等客廳里閑雜人等皆告退,方道︰「穩租七萬六千元,租期滿時,呂家把穩租交還給我,才能收回鹽灶;定租約時,我先付穩租款四萬元,剩下的在一個月內付清。這是商量好的。不過,在每月租金數額上,呂家堅持日租三千元,分文不少,我覺得既然日租金這麼高,月租的總數量可以略微少一些,他們怎麼也不同意,到天黑的時候也沒定下來。說今天下午再商議。我不正等著他們的信兒嘛!」

秉忠臉色鐵青,哼了一聲,道︰「當初之所以讓你來接手這件事,想的就是你的現錢多一些,若給杜老板或者是余老板他們,等湊夠了錢,說不定這些鹽灶早落到旁人手里了。我再三提醒,讓你抓緊時間不要拖延,你呀!還是太過貪利算計,壞了大事!」

段孚之自認做事老練萬無一失,他吃準了同興盛已陷入絕境,滿以為只要向己點個頭便能做成了這筆生意。一夜細想,甚是自得,在家里悠悠閑閑等著呂家的人上門,听秉忠語氣嚴峻非常,他素知這個孟家二把手的為人,心中也生了些慌亂,道︰「羅兄,這也不過時多等個半天的功夫,要不我現在馬上叫人去呂家,就說我們答應按照他們的條件立約承租。」

秉忠嘆道︰「為時已晚了。」

正說著,杜老板走了進來,依舊是面容慈祥平和的樣子,可往日常放在臉上的笑容,此刻卻已經沒有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段孚之從椅子上站起。

杜老板盯著他看了兩眼,跟秉忠打了個招呼,然後坐了下來,段孚之性情急躁,見他不聲不響,早急的搓起手來。

杜老板抬起頭,看著段孚之︰「你現在急也沒有用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煮熟的鴨子跑了,唉,應在兄弟你身上了。」

「誰!是誰!」段孚之怒道,手在紫檀茶幾上用力一拍,只捶得上面的茶碗 啪一聲濺出茶來。

杜老板看了一眼秉忠,一張胖臉上帶有一絲無可奈何,也帶有一絲佩服︰「問羅掌櫃就知道了。」

「孟老板?」段孚之第一個念頭就想到善存,轉頭瞪著秉忠,「他不是說不摻和這件事嗎?」。

秉忠搖頭道︰「段老哥呀,你的精明都跑到哪里去了。老爺要算計這一百六十口鹽灶,還犯得著花時間逗你玩嗎?」。

「那是誰?是……」段孚之吼道,他急怒攻心,一時無暇細思,但他人畢竟也算精明,忽然之間明了,一雙眼楮驀然失神,軟坐在椅子上,只喘著粗氣。

杜老板看著秉忠,緩緩地道︰「靜淵這個孩子,如果不能為孟老板所用,只怕將來……。」他的話卻沒有再說下去。

秉忠默默不語,爭斗了半生奔忙了半生的他,在一瞬間,覺察到心中一絲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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