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存發來帖子,說舉家正月二十一那天前來林府拜晚年。林夫人只好招呼家丁,在玉瀾堂布下大宴,因廚子不夠,向同興盛借了黃光頭過來幫忙。
孟家的人一來,那必是好大的陣仗。除了至誠夫婦沒來,幾個公子全到了。
沅荷生了個大胖小子,小名叫小坤,喜滋滋地抱了過來,小坤穿著七七給他做的一件紅面紫里小綢衫,戴著頂紅帽子,紅紅的嘴唇,玉雪可愛。林夫人見了也甚是喜歡,叫黃管家開了倉庫,拿了一對小金鐲子給孩子戴上。
至勤性格調皮,從四嫂手里把孩子搶了過來,把他放在一張大桌上,小坤爬到盤子邊上,抓起了里面的花生到處亂扔,至勤把盤子奪了來,他也絲毫不生氣,舞著手臂自顧自爬著,呀呀地樂著,憨態可掬。大人們在旁邊看著,哈哈地笑了起來。
七七因風寒還沒有好全,只能遠遠看著,眼中忍不住露出一絲羨慕。
沅荷在一旁看到,笑道︰「七七,想抱就抱,他沒有那麼嬌貴的。」走到桌前把孩子抱起來,握住小手︰「來,乖乖小坤,咱們去找姑姑,你的衣服是你姑姑做的,我們去謝謝她。」
七七忙道︰「不要不要,別把我的病傳給他。」便要往靜淵身後躲去,沅荷抱著小坤過來,跟七七鬧著玩︰「姑姑怕了,咱們去捉她。」女圭女圭更是覺得好玩,小手向七七揚著,咧著嘴笑,口水流了一下巴。
七七又是好笑,又是擔心,只把身子藏在靜淵身後,喘氣道︰「四嫂,我真還沒有好全呢」人一急,不免又咳了起來,一會兒額上就冒出了汗,沅荷只好把孩子抱走,秀貞把小坤接過去,對沅荷笑道︰「你都當了娘了,還這麼愛鬧。」
七七咳了會兒,定定神,眼光止不住朝小坤看去,終忍不住走了過去,拿手把嘴捂著,愛憐橫溢地看著小坤,沅荷笑道︰「你不是要躲嗎?」。
七七笑了︰「看看無妨,我不踫他便是。」
靜淵在一旁看到听到,背脊不由得一僵,心中便是一痛。
善存夫婦和林夫人坐在一起,見兒女們歡聲笑語,臉上亦忍俊不禁。
孟夫人對林夫人笑道︰「家里添個小女圭女圭,就是熱鬧有趣。」
林夫人也笑︰「是啊,看著孩子們現在這樣,我是打心眼里高興啊。」嘆了口氣,眼圈兒微微紅了,「靜淵他爹要還活著,也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孟夫人嘆道︰「唉,親家母,靜淵現在這麼有出息,親家公在天之靈也一定覺得欣慰,家里若冷清,便經常到白沙鎮走動走動,你若不嫌我們煩,我們也經常到鹽店街來看你。」
林夫人笑著點點頭。
善存笑道︰「我們這些老人,只要看著兒女們過得好,比吃上十副藥還要靈。靜淵就是我們親家母的藥,以後讓七七再給親家母添個孫子,親家母便有天大的煩心事,也都能拋得下。」
林夫人輕輕咳嗽了一聲,笑道︰「可不是嘛,我現在什麼都不盼了,靜官兒的事業用不著我來操心了,至衡又是這麼個利落可心的好媳婦,在這玉瀾堂里,我現在最想的就是多個小女圭女圭,天天在我腳邊兒跟著。」
他們在一旁說著,靜淵倒沒什麼,七七的臉卻紅了。至聰見她容色憔悴,一臉病容,給她招招手,七七走了過去,至聰輕聲問︰「生了病胃口不好,家里的東西這幾天也必然油膩,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大哥去給你弄。」
七七想了想,道︰「倒沒有什麼別的想吃,就這兩天,突然想吃魚。」
至聰道︰「這有什麼難辦的?」臉色一沉,「林家怎麼連魚都不給你吃?」
七七忙道︰「不是的,前兩天發燒,婆婆說魚是發物,讓緩一緩再吃。」
秀貞抱著小坤走了過來,听了兄妹倆的話,悄聲道︰「一會兒就別在這兒吃了,你的哥哥們來幫你打打岔,讓你大哥帶你出去玩玩。這邊我幫你打個圓場。」
七七眼中頓時閃出光來,至聰見她臉上頗有希冀之色,便說︰「就這麼定了。」
至聰開口說帶妹妹出去,林夫人也自然不便拒絕,善存對靜淵笑道︰「我這個丫頭,自幼便被她這個大哥哥寵得不像樣子,你要不許,只管讓她乖乖在家里呆著。」
靜淵笑道︰「七七出去透透氣也好,就煩勞大哥照應了。」又對七七道︰多穿點衣服再出去,不要著涼。
至慧、至勤等人也希望妹子出去玩玩,便嚷嚷著拉著靜淵打牌。
善存笑道︰「好好的一個書香門第,來了你們這群麻雀」
靜淵笑道︰「爹說笑了,我一定把哥哥們陪好。」
七七臉上綻開微笑,黑葡萄似的眼楮閃閃發光,靜淵見到她的小女兒神態,心中微微一疼,他有多久沒有見過她這樣了,新春佳節,自己不光不陪她,反而把她關在了家里,就連她生病,自己也沒有在她身邊。
他承認他嫉妒,他承認他害怕,他承認自己恨不得一直佔有著她哪怕圈禁著她,不讓旁人窺視踫觸,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在有意無意的傷害她。
……
至聰開車帶七七去了清河郊外的青蓮池,那里原是清河的名勝,據說李白曾在那兒居住過一段時間。青蓮池並不是一個水池,是個紫雲山半山腰上的天然湖泊,四周有寺觀,也有些農家小院,山前山後,有茶樹在陽光里自然吐氣,至聰開著車,在一個小院子外頭停了,小院靠山,一道清流從一側流下,匯成一個小水塘,旁邊砌著卵石,卵石上一只巴掌大的小烏龜曬著太陽,一只白色的小狗在一旁打著盹兒。
七七一下車,就聞到院子里飄來的菜肴香味兒,像炖著雞湯,見那院子也不像飯店,便笑道︰「大哥,你在這里金屋藏嬌,我回去告訴大嫂。」
至聰哈哈一笑︰「我就知道我這妹妹是個沒良心的,我帶你出來玩,你卻想著跟我找茬兒。我要真金屋藏嬌了,你和你嫂子便是布下天羅地網也不會知道。」
踏著軟泥松路進了院子,七七見那烏龜有趣,便蹲下看,至聰道︰「你要吃魚,我還不知道廚房里有沒有,我去看看,你自己玩兒一會兒。」
七七哦了一聲,手伸過去踫那烏龜的背,旁邊那只小狗把眼楮睜開,好像要和七七爭奪玩具一樣,把爪子搭在烏龜的背上。
七七被小狗嚇了一跳,站了起來,退後兩步,臉上露出微笑,嗔道︰「你這個小家伙」
小狗徹底醒了,似乎表演一樣,用爪子扒拉著烏龜殼,烏龜本好好睡著,無形間被轉來轉去,終于急了,伸出頭來,張口就咬在小狗的臉頰上,小狗完全措手不及,嗚嗚叫著使勁甩腦袋,卻沒有辦法把烏龜甩下去,疼得似乎臉都要皺成一團。
七七在一旁看著,笑得喘不過氣來,叫道︰「哥,哥,快來看這兩個家伙簡直成精了」
回過頭叫至聰,卻猛的愣住,笑容凝結在唇邊。
羅飛就在她眼前,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她熟悉的眼神,溫暖的眼神。
吧嗒一聲,烏龜被小狗甩了下來,縮在殼里打著轉。她听到烏龜殼在地上旋轉的聲音,嗡,嗡,嗡……卻沒有辦法回過頭去看了,她轉不過頭去,他是那麼讓她覺得安寧溫暖,她想好好地看看他,把他的模樣放在心里。
可這是不對的。
七七突然間滿臉通紅,低著頭就往外走。
阿飛搶過幾步沖了上來,一把將她抱住,緊緊摟在懷里,那麼用力,像是下一秒就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擁抱她。
「七七……」
她無力地掙扎了幾下,身子抖若篩糠,卻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楮,讓那股溫暖的氣息將她無聲地包裹。
她知道自己錯了,但卻不知道錯在哪里。她知道自己現在傷心,卻不知道是為什麼傷心。
她本不想哭,在誰的面前都可以哭,可就是不想在阿飛的面前哭。
可是一見到他,她卻恐懼地發現,在誰的面前她都可以不流淚,卻惟獨一見到他,就會想流淚。
她哭了一會兒,便安靜地伏在他懷里,羅飛給她輕輕擦掉眼淚,用溫暖的手指給她順了順耳際被淚水沾濕的秀發,柔聲道︰「你還是這麼愛哭。」
她悄悄笑了笑,他把她放開,她揉了揉眼楮。
他眼中全是愛憐︰「吃飯去吧,三妹也來了,我們給你做了好吃的。」
我們給你做了好吃的,她听著,恍若隔世,她有多久沒有听到這麼親切的話了。
桌上擺的全是七七在家里愛吃的菜。廚房里正好有些鯽魚,三妹手快,一會兒的功夫就把鯽魚炸好了,七七一個人一口氣就吃掉了四條。
大家都笑她,哪里放出來的餓癆鬼這哪兒是孟家的寶貝,分明是個小叫花她和他們斗嘴,端莊、溫雅的小媳婦孟至衡也會斗嘴的,原來說起笑話、諷刺起人來也是不留余地的。
「七七,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這個菜是阿飛做的,知道你愛啃大骨頭,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啃骨頭的樣子嗎?像不像一只小花狗?」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在羅伯伯家里用手抓肉吃?大哥最壞了,說肉用筷子夾著吃不香,要用手抓,最好滿手都是油,這才吃著香。我們被羅伯伯發現了,你們幾個跑得比誰都快,就我一個人被抓住,嚇得哇哇大哭。你們說說,世上還有沒有像你們這麼背信棄義的人?」
「你還說呢,你非要學什麼挖人參,花園里每棵樹幾乎都遭了秧,我為了掩護你,沒少挨我爹的打」
「就是,七姐才是最壞的人,在我哥的粥里撒沙子,騙他說是梅粉,他還信了,一口就喝光了,我在旁邊看著都快吐了。」
七七笑了,開懷大笑。她好久都沒這麼笑了,她好久都沒有這樣的好胃口了,她吃了三碗飯,連自己都被嚇著。他們也不管她,也不勸她,只讓她盡情地吃,盡情地笑,直到她笑累了,吃飽了,趴在桌子上舉起了手︰「我投降,我完蛋了,這下撐壞了。」
三妹笑著收拾碗筷,至聰跟羅飛對看了一眼,羅飛先開了口。
「七七,我們說點正事吧。」
七七美麗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搖頭道︰「不要說正事,我不想听正事。」
「七七……」
「我不要听」她捂著耳朵叫道,「你們為什麼都不放過我?你們為什麼都要折磨我?靜淵,爹爹,阿飛,你們所有人都不放過我我不要听正事,我不要听」
往桌上一伏,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