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為她會是他心里僅存的一點溫暖的良知,他知道一個商人要生存在殘酷的商場,若有十分的人性,便要擰死那十分之九。她,孟至衡,他的妻子,她是他心里唯一的一分良知啊。可連她也騙他,為了她的父親,為了那個下人的兒子,她騙他
他木然地看了一眼母親,似被針扎了一下,額頭皺了起來。「不要用水銀,」他的聲音很輕,像股煙一樣輕飄,「母親,什麼都可以用,不要用水銀。」
林夫人嘆了口氣,正要回答,突然听到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輕輕捶門︰「太太,東家不好了」是楠竹的聲音。
「進來說」林夫人皺眉道。
楠竹推門進來,看著他們母子,戰戰兢兢地道︰「大*女乃……大*女乃流了好多血像是,像是……小產了。」
林夫人瞟了一眼靜淵,眼中露出一絲喜色,道︰「這還真算是是鬼神幫忙,也好,省得我們費心費力。」
靜淵霍地站起,臉色慘白。
楠竹看了他一眼,忙低頭掩飾住眼中的興奮︰「東家還是去看看吧,大*女乃一動不動,還一直那麼站著呢,誰都不能踫她,黃都嚇哭了我……」
她沒有說完,靜淵已經沖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著,虛空,無盡的虛空,走廊的柱子在幽暗燈火下泛著血色,一滴滴的血痕斑駁。
不,不
他的心里喊著,七七,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這樣的
他被走廊上一盆綠植刮傷了手,又重重地撞在方方的花盆一角,但他不管不顧,只飛快地跑著,明明就這麼短的距離,怎麼時間過得這麼慢,路程變得這麼遠?
他撞開門,黃正老淚縱橫,抬眼看他,一臉的憤怒。
七七依舊站在窗前的方桌旁,姿勢仍是他離去時的姿勢,似乎絲毫沒有移動,地上是一地的花瓶碎片,殷紅的血沿著她的褲腿流下,在那些碎片旁邊開出了一朵暗紅的花。
他轉頭對黃道︰「快,快叫小孫去找大夫來」
黃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抹著眼淚奔了出去。
「七七……,」靜淵緩緩向七七走過去,心驚肉跳,無盡絕望。
他伸出手,想踫一踫她的肩膀,但他突然膽怯了,他不敢踫她,他怕他一踫她,她就會碎了。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抬頭,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在顫抖,她的身下已經是殷紅一片,那紅色刺得他如萬箭鑽心。
他一陣恐懼,終鼓起勇氣伸出手,想把她抱到床上去,可當他的手剛一踫到她,她就拼命反抗。她不哭,不叫,不說話,只奮力打著他推著他不讓他靠近,他沖上去緊緊箍著她,嘶聲叫道︰「七七,七七我不想你這樣原諒我,我不想你這樣」
她掙扎著,眼楮不看他,怎麼都不看他,只慘白著一張小臉,一心只想月兌離他的懷抱。
靜淵也不敢看她,這張臉上的絕望與仇恨像刀子一樣。她身上的血粘到了他白色的外衣上,觸目驚心,可她卻還在用力掙扎著,他只好把她橫抱起來,快步走到床邊,將她放到床上,七七用手抓,用腳踹,就是不要他踫她,他只緊緊按著她的肩膀,任由她抓得他一臉的傷痕,他不放手,他不敢再放手了。他怕了,他真怕了
她終于不再掙扎,昏了過去。
她一直都沒有再看他。
屋子里新添了一個暖爐,待溫度上來,楠竹帶著一個伶俐丫頭用熱水給七七擦了身子,換了衣服。靜淵在一旁臉如死灰地看著,見楠竹給七七輕輕翻了個身,身下的床褥子已經被鮮血濕透了。
楠竹讓那丫頭把七七扶著,自己往七七身下墊了厚厚一床墊子,再把七七放平了。七七任由她們擺弄著,昏迷不醒。
小蠻腰和黃帶著蘇大夫來了,兩個丫頭端著一盆盆血水出來,小蠻腰見了,背脊一僵,頓住腳步,不敢邁入房間。
蘇大夫問︰「還在流血嗎?」。
楠竹應道︰「剛給大*女乃擦洗的時候看了,沒有再流血了。」
蘇大夫略舒了口氣,走到床邊坐下,看了看七七的臉,又掀開她的眼皮瞧了瞧,再細細把了把脈,輕輕一嘆,取出銀針,在七七的頭頂發際扎了一針,起身把被褥給七七攏了攏,向楠竹等吩咐道︰「這幾日一定不要讓大*女乃涼著了,切記」
回過頭,見靜淵在一旁坐著,臉色灰敗,一臉衰頹,上前打了個千兒,道︰「東家,大*女乃有孕還不到一個月,加之年輕太輕,體質虛弱,原本極易小產,東家且請寬懷,您和大*女乃都是年輕人,以後還有的是機會。這一次萬幸,大*女乃雖然落了胎,好在沒有血崩危及生命,這一段時間一定要調養生息,加緊看護,否則要是落下病來,可是一輩子的麻煩。」
靜淵無力地點了點頭。
蘇大夫見他一臉抓痕,適才又看到七七臉上的指印,知道小夫妻間定有嫌隙,心里暗嘆了句可惜,也不敢久留,開了藥方子交給黃,將七七頭上的針拔了出來,又給她推拿了幾下,道了句叨擾告辭,黃送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她,還有那斑斑血跡,是他和她早夭的孩子。
靜淵恍惚間看著自己的那個分身,飄飄然走過來,朝他冷笑著。
手指著他︰「你傷心什麼呢?你痛苦什麼呢?你前一秒還在和你母親商量著拿走你孩兒的性命,如今你如願以償,那是老天爺在幫你,你該高興啊,你傷心什麼?你不是恨她恨得想要她的命嗎?你看看躺在那床上的人,她如今跟死了有什麼兩樣?」
靜淵喃喃道︰「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
他的影子笑道︰「她已經死了,她的心死了,成了再也燃不著的灰燼了。」
他看到自己的影子碎成了一片片,在凌亂的光影中像鬼魅一樣,那些鬼魅在吼著︰「她的心死了,死了」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跡,他用顫抖地手撫模著它,手指上也全是干涸的血斑,那是從她身上來的,他把手湊到自己的嘴邊,聞到那濃烈的腥氣,原來一個還未成型的生命,就是這樣的鮮艷猙獰。
他換了件衣服,去了六福堂。
已經四更天了,戚大年在睡夢中听見敲門聲,睡眼惺忪地來開門,見是靜淵,訝異道︰「東家,您這是怎麼了?」
靜淵木然道︰「我困了,在里頭睡一會兒。」
戚大年見他滿臉傷,全是指甲印子,以為他跟七七鬧了別扭,心里暗暗好笑,忙去取了干淨被褥,給他送到里屋賬房的軟榻上。
靜淵在軟榻上躺下,卻一絲睡意也無,他想起讀書時和懷德一起花天酒地,吸過鴉片,後來生生地戒掉。如今,他又懷念那股味道了。他不能,他要克制。
他最擅長的就是克制。他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這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見戚大年披著件衣服栓門,總算腦子清明了些,便道︰「一早你先去重灘把我們擱在票號的錢取了,把鹽灶的工錢發下去,修閘的事情既然無望,我們便收心做好本分事,也不跟自己人打幌子了。」
戚大年先是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東家,工錢已經發了。」
靜淵心里突起不安︰「我們的現錢全凍在重灘那邊,你從哪里來的那筆錢?」
「東家,」戚大年躊躇道,「這筆錢,是大*女乃賣了嫁妝得來的,她讓我瞞著你……。」
靜淵胸中宛如被一塊大石擊中,翻身起來,臉色慘白。
「大*女乃這幾日听到傳言,說我們天海井欠缺銀錢,開不起鹽工工錢,她便找我拿了存在賬房的嫁妝單子,自己一筆筆算過,挑了最貴重的幾樣托我悄悄拿去賣掉,說先給鹽工把工錢給了,剩下的再投到重灘那邊去。我怕您不同意,再者堂里確實立刻拿不出錢來,鹽工們鬧得越來越厲害,便只能悄悄答應了她。今天您一說重灘那邊貸款沒有下來,你一回家,我便把錢拿出來交給鹽灶上了,想著早上再跟您說呢。」
「那麼,鹽灶人工的賬目,是你給她的,是不是?」
戚大年點頭道︰「想是大*女乃想算一算估價,所以比照嫁妝冊子把賬本拿去看了。」順手拿出七七的嫁妝冊,交給靜淵。
青花,端硯,最老的是米襄陽的畫,離現今最近的是趙熙的字……一樣樣,上面畫了細細的圓圈。
靜淵心中一陣劇痛,緊接著就是絕望般的懊悔,和強烈的恐懼。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只是身體漸漸地發起抖來。
他的聲音連他自己听來,是如此無力,如此空洞。
「你送的是寄賣店還是直接月兌手?」
「寄賣店,畢竟是大*女乃的嫁妝,我想等東家錢到了,便給她贖回來。」
「你……趕緊去,把東西贖回來。」靜淵的聲音很輕,似在耳語。
戚大年沒听清楚,嗯了一聲。
靜淵吼道︰「我讓你趕緊去把它贖回來」
胸口一緊,嘴里緊接著就是一股腥甜,一口鮮血噴到冊子上,如開了一朵朵桃花。
戚大年大驚,叫道︰「東家」
靜淵揮揮手︰「快去,要不晚了,回不來了。」
「是,是」戚大年慌忙奔出。
可是晚了,已然晚了。
他捂著胸口,痛得蹲了下來,眼中模糊,輕聲道︰「晚了,七七,已經晚了」。
忽然之間明白,七七那一天和至聰出門,回來後那反常的熱情,原來只是因為她要給自己尋一個理由,找一個借口她為了他背叛了父兄,因此她要他愛她,只要他愛她,她就有理由。
羅飛說的對,他心中有的只是財富、爭斗和猜忌,他從來不明白她的好,從來想不到她的珍貴。
她對他說,她想回家。他如今才知道,她有多麼的絕望、多麼的後悔、多麼的失望傷心,才會說出這句話。
七七……七七
雲破月殘,咫尺天涯,他大聲喊著她,可他知道,她听不到,他即便喊出血淚來,她還是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