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有多久才放開了她。
兩個人都重重的喘著氣,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夢,在夢中,他們全都溺在了水里。
許久都是沉默。雨還在下著,小了許多,只听見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進木桶里。
七七慢慢走到椅子旁,無力地坐下,她的手垂了下來,微微顫抖著。
「對不起。」他輕聲說,她的發鬢微松,她輕輕理了理,手指在顫抖,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中。
羅飛走到她身旁,矮身蹲下,握住她的手。
七七抬起頭,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大眼楮中淚光閃閃,他伸手要給她拂去臉頰上一綹秀發,她把頭往後一躲避開,他的手僵立半晌。
突然之間恍然大悟,他只覺得心里先是被刀扎,又再灌上了一注冰水。適才她嘴唇溫軟的溫度,如今已經散去,那甜蜜的滋味也淡了,橫在他和她之間,依然是慘烈無奈的現實。
「你還是為了林靜淵。」羅飛站了起來,臉抽搐了一下。
她許久都沒有回答,只是淒然的看著他,那目光讓他心碎。
「他是我丈夫。」她的聲音弱如蚊鳴。
「是的,他是你丈夫。」他機械地說,只覺得渾身無力︰「你這麼晚在我這里,你丈夫會怎麼想?」
「他不知道我在你這里。我坐的芷蘭家的車過來。」七七說。
羅飛苦笑了一聲︰「七七,我真不知道該說你傻還是聰明。你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
他想起七年前的事,心中一痛,突然頓了頓,不再說下去。她如何忘得了,只覺得心如刀絞,臉色變得蒼白。
他頓時後悔,嘆了口氣︰「放心吧,這一次他好像不會插手,應該不會有事。」
她緩緩搖頭,輕聲道︰「歐陽松不會放過他,我爹也不會放過他。」她看著他︰「我爹也不會放過你。我知道這一次罷市的事情,是我爹讓你一手籌劃的,他要你去冒險,要你去送死。」
「老爺一向視我如親子,你不要胡思亂想。」
「今天上午我听到了槍聲,他們還說不是,是誰家娶親放鞭炮。」她幽幽地道,「我知道那一定是槍聲,從紫雲山傳來的。」
她漆黑的眸子凝視著他︰「如果我沒有想錯,我爹,是要你跟歐陽松火拼吧?」她嘴角微微一斜,一縷淒冷的笑︰「你也真蠢,人家有二十七軍的精銳,你呢?我二哥一定說會幫你們吧?你等著瞧,到時候你就知道跟著你們的,只是那幾個會用槍的家丁而已。」
羅飛吸了一口冷氣,驚訝萬分地看著七七。
七七苦笑道︰「阿飛,你為什麼這麼傻?明明知道是個陷阱,卻還是要往下跳。你就那麼活不下嗎?你有沒有良心,說是要娶胭脂姐姐,卻要讓她當寡婦,讓我內疚一輩子。你怎麼這麼自私。」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手扶在一張桌子上,沾滿了灰塵。
七七咬了咬嘴唇,輕聲說︰「杜伯伯什麼都告訴我了,雖然他只是懷疑,並不確定。但是我左思右想,如今才算真正明白。阿飛,爹爹記恨你當年帶我走,他不會允許有人違抗他。他也沒有原諒我,他從來沒有原諒我。他要懲罰我。」
「七七」
「我爹爹確實城府極深,錙銖必較,我現在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是他變了,還是一直都是如此?我想不清楚。但靜淵處處忌憚,事事提放,也不是毫無緣由。阿飛,杜伯伯說這一次銷岸的事情,是二十一軍和二十七軍兩大軍閥之間的利益之爭,北方戰事頻仍,日本人遲早要挑起大亂,清河身處中國月復地,今後一旦發生大戰,清河將成為全中國最大的、也是唯一安全的井鹽基地。誰要掌握了這塊地方,誰就掌握了一筆天大的財富。我爹爹近日頻頻向二十一軍靠攏,就是想趁這個時機,借軍力合並清河最大的幾家鹽號和運鹽號。歐陽松貪的,只是杜伯伯家的幾口鹽井,可我爹,覬覦的是整個清河的鹽號,同時借歐陽松鎮壓運商和鹽商之際,除掉他潛在的對手。阿飛,都怪我,我讓你違抗了爹,要不他也不至于讓你去鋌而走險。至于靜淵,至于靜淵……」她說了這麼多,胸口起伏,臉頰恢復血色,燒得通紅︰「阿飛,歐陽松過去做了那麼多骯髒的交易,隨便拿一條出來,都可以變成靜淵的罪證,他如果坐牢,那比殺了他還要狠上一百倍,當年靜淵的祖父,就是因為被我爹害進了監因而活活氣死。我不能讓靜淵重蹈覆轍,我不能讓我孩子的父親進監獄。」
她的身子微微發抖,手放在膝上,捏著小小的手提包,指節都變白了,臉上充滿恐懼,目光里盡是倉惶,說不出的嬌弱無助。
他看著她,仿佛回到七年前官倉大火那一夜,她穿著薄薄的睡衣站在寶川號的天井里瑟瑟發抖,她央求他帶她走,他當時腦子一熱,只想哪怕天上掉刀子,他也要救她。如今依然是這樣,他向來不違逆她,僅有的一次,就讓他後悔了七年。他不能再違逆她。
「七七,你要我怎麼做?」
「我要你和靜淵都好好的。我要你幫我,」她的剪水雙瞳,深深地看向他︰「打亂我爹的計劃,讓他認命,讓他服老。只有這樣,我們大家才能真正過上安穩的日子。而你……」她長長睫毛垂下,「也可以真正重新開始。」
他心中一痛︰「七七,你太小看老爺了,你也太高看我。」
「阿飛,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她淒然道,「可如今,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辦法讓你不要去盲目送死。這一輩子,我總歸是靜淵的妻子,可你若是有什麼好歹,我也不會過得好。你當我自私也罷,我也管不了了。」
……
余府的司機一直將七七送到了 園。門房匆匆出來開了鐵門。雨停了,樹葉滴著水,小桐在走廊上候著,匆匆跑出來給七七打傘,神色擔憂無比,悄聲道︰「大*女乃,東家發了脾氣,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七七之前從芷蘭家出來,就要去接寶寶,到學校,文君告訴她,靜淵親自來把孩子接走了。七七原想讓父女倆單獨相處一會兒,因此也沒有急于回 園,更何況要去找羅飛。听了小桐的話,不知為何,心里也有些心虛。
便問︰「他去找我了嗎?」。
小桐說︰「東家撥了電話去余家,那邊說您和余四小姐去看戲了。東家也就沒有出去,陪著小小姐玩了一會兒,剛哄了她睡著。下了樓,也不知道為什麼把孫師傅又叫去罵了一頓。」
七七微微松了口氣,加快了腳步,快到客廳時,停了一瞬,理了理頭發,又不自覺拿起手絹擦了擦嘴唇。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里抽著煙,听到她的腳步聲,把煙在煙缸里摁滅了,迅速回過頭,站了起來,眸色深沉,隱現怒氣︰「你還知道回來?」
小桐听他語音不善,忙要悄悄退出去,七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提包放了,輕輕拍拍衣服上的雨水,對小桐道︰「趕緊去弄點吃的。」
小桐應了,快步去了廚房。
七七走到靜淵身旁去,拉他的手,微笑道︰「我本來說去接寶寶,結果被你捷足先登,索性讓你們父女倆好好相處一下,便去跟芷蘭出去坐了坐吃了點東西。」
他的手硬的跟鐵一樣,卻也沒有掙開她,只冷冷打量著她,沉聲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現在有多亂?你這麼出去亂跑亂逛的,出事怎麼辦?你不是一向把寶寶看得比命還重要嗎?現在怎麼就放心她獨個兒在學校里我算看明白了,你也只是說的好听,要說任性,你從來就沒有變過。」
這話說得太重,她不由得放開了他的手。他本是滿腔怒氣,見她被他的話傷了,終是不忍,把她一把拉過去抱著,想說句軟話,卻突然身子一震,將她猛然推開。
她愕然看著他。
「你今天晚上是跟誰在一起?」靜淵咬牙切齒的說,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芷蘭啊。」她暗暗心驚,強自鎮定。
「你撒謊」他氣得發抖,指著她︰「你身上有男人的味道」
七七見他臉都扭曲了,雖說自己並無二心,但今天她確實心中有愧,一時腦子里飛快轉著念頭,只想辯駁,卻不知道如何辯駁。只好冷著臉看他,做出問心無愧的樣子,冷笑道︰「你既然還是不相信我,何必要找我回來。」
說著轉身就要上樓。
「你要干什麼?」他沖過去攥住她的手。
她要甩開他的手,他不讓,緊緊攥住。
七七道︰「我帶寶寶走。你都說出這麼難听的話來作踐我,我還留在這里就是個傻子。我身上有男人的味道,你說的不錯,大街上、戲園子里,全是男人我就是下濺,就往男人堆里竄你很好,你怎麼不聞聞你自己身上,有沒有女人的味道?有沒有錦蓉的味道?你說我去找野男人了是不是?好,我就去找,我現在就帶著你女兒去找」
她的腳都上了一層台階,生生整個人被靜淵拽了下來,他揚起手想打她,她卻把臉一揚。
靜淵急怒攻心,看著她那張倔強的臉,鼻子里呼呼喘著粗氣,終把手放下,順手攬在她腰間,把她往懷里一摟。
七七心中痛愧,抽泣起來,伸手緊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