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一彎新月如鉤,疏星幾點。外面刮起一陣微風,吹得回廊外一樹梨花紛飛如雪,善存自己舀了一勺豆花,輕挑起筷子,將豆花放入蘸水,細品一口,回味道︰「嗯,還是這個味道,天海井的鹽。」
「天海井的鹽,富順的豆瓣醬,重山的生辣椒,昭通的花椒。」素衣老者微微一笑道,又給善存舀了一小碗豆花,另拿一雙筷子,將一小碟蘸料再慢慢加入蘸水碟,倒入那碗豆花之中,說道︰「記得那一年孟兄你和秉忠去昭通走鹽,回來的時候帶回一架子車的昭通花椒,就在這宣德鎮,你光著腳坐在城門外的坡坎上賣花椒,秉忠提著你和他的草鞋滿街找人修鞋,世榮公正好和我從外頭回來,見你一腳爛瘡,身上背著鹽袋子,手里還拿著個本子記賬,昭通花椒在清河一向緊俏,能賣的好高價,可你卻用低價賣給下工的鹽工,或者碼頭上運鹽號的掌櫃們,秉忠修了鞋回來,自己卻光著腳,你問他為什麼不修自個兒的鞋,秉忠卻笑著說,就快到家了,何必再花那半文錢,可是卻把你的鞋修好拿了來。世榮公在旁邊就跟我說,這兩個年輕人一定會有出息,讓我就在那里等著,等你們做完生意,就雇一個車送你們回去。」
善存眼中微微閃光,放下筷子,拿起旁邊一小杯燒酒,傾酒進喉,一飲而盡,語聲頗是黯然神傷︰「想起以前的事情,真就像做了一場夢一般,幾十年過去了,老太爺走了,伯銘走了,杜老板走了,如今秉忠也走了。」
素衣老者默然,他膚色黝黑,額間有一道深深的皺紋,一雙銳眼犀利迫人,尊卑不形于色,似以止水之態冷觀風雲變幻,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看了看窗外樹影下疏疏落落的月光,忽而愴然一笑,道︰「鹽場中博弈廝殺,非死即傷,也不過如一盤棋局,入了局,誰都無法輕易月兌身,即便是那只操控著棋子的手,各人有各人的運命,你也好,我也好,秉忠也好,誰先走誰先留,總是有定數。」
善存端起那一碗豆花,幾口就吃完,擦了擦嘴,淡淡一笑道︰「你比我想的超月兌,若不是這樣,何能拋家,藏身市隱數十年。」
素衣老者道︰「一開始也原是為了躲命,也有過熬不住的時候,時間一久,慢慢的,看得也就越來越淡了。有時候听說你們的事情,真覺得如听戲一樣。」忽然笑了笑︰「我看小靜官兒干得不錯嘛,世榮公以前專做場商,沒想到,這小孫兒竟然把生意做到了運商的地盤里。」
善存點點頭︰「西場的鹽運幫是沱江鹽運中第一大幫,控制了從富順以下兩百多里水運的船業,連龍王會都要去巴結的,以前沿河各碼頭與官府明爭暗斗,什麼罷運、封航、提載、過關,各種各樣的麻煩都扛過來了,還是扛不過時運,這孩子趁西場江河日下,奪了一些生意,原是他自己精明能干、事事遠矚的結果。」
「他像他祖父多些還是像他父親多一些?」素衣老者道,見善存臉上微紅,有了一分醉意,起身去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善存抿了口茶,道︰「和世榮公某些地方還是神似的,不過自小性格高傲孤僻,喜歡走極端,這一點倒很像他父親。」
素衣老者哦了一聲,狀甚有思索之意,對面二樓住客的房間,透出氤氳燈光,有小孩子在唱著童謠,他眼楮一亮,忽然笑著問︰「你家的七ど妹可還好?記得那次你抱著她來,小姑娘還只兩歲,一雙眼楮又黑又亮,臉蛋兒跟隻果一樣,可愛得緊,後來听說你把她嫁給了靜官兒,小兩口日子過得可好?」
善存眼光一暗,苦笑一聲,卻沒有接話,抬起臉對素衣老者道︰「有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忙。」
「你知道有一些事情我是絕不會做的。」素衣老者凝視著善存。
「放心,不會要你出來,也不會要你去害林家。」善存輕輕一笑。
「那你要我做什麼?」
「我不要你做什麼,只需要你給我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平安寨的地。」
……
靜淵第二天上午就去找徐厚生,尚未到白沙鎮,途經韭菜嘴大街的時候,卻看到自己家的一輛車停在一個綢緞鋪外頭,搖下窗戶,果然看到錦蓉正在里頭挑衣料,文斕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小腦袋仰起靠著門,還在打著瞌睡。
靜淵心中一抽,又頓時火起,讓司機停了車,自己走了過去。
錦蓉正和綢緞鋪的一個師傅說著話,拿著一段粉紫色衣料在身上比來比去,從穿衣鏡的反光看到外頭靜淵修雋的身影,他正冷著臉走過來,錦蓉便把衣料往一旁一放,轉過身。
靜淵並沒有主動說話,只是看了一眼兒子,文斕像是十分的困倦,父親走到身旁他都還沒醒,模樣甚是可憐,靜淵薄削的唇緊緊抿起,漆黑的眼楮里被一股怒氣點燃了火,看向錦蓉,輕聲道︰「你要出門做什麼事情我不管,既然帶著兒子,就得有個當娘的樣子,文斕這麼靠著門睡覺,著涼了怎麼辦?外頭的人看到又會怎麼想?」
「怎麼想?你都管不了那麼多,**心來干嘛?」錦蓉冷笑了一下。
「你……」靜淵嘴角一沉,見綢緞鋪伙計知趣地避開,便道︰「錦蓉,你若是覺得繼續呆在我林家不開心,你可以回你母親家去,你還有更自由的出路,不必總跟我耗著。文斕你沒有心思照顧,我來照顧,你可以什麼都不管。」
錦蓉氣極,眼圈兒卻忍不住紅了,手攥住衣料一角,輕輕顫抖,啞著嗓子,語氣里帶著強烈的執拗︰「你別想把我就此甩開,我告訴你,我可不是什麼好打發的人。」
文斕在睡夢中听到父親的聲音,忙睜開了眼楮,果見父親站在身旁,似和母親在爭吵,他揉揉眼楮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靜淵的身邊,拉起他的手,叫道︰「爹爹。」
靜淵見兒子過來,自然不再多說,低下頭,臉上已經換成極和緩的表情,柔聲道︰「早飯吃了嗎,怎麼會這麼困,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文斕看了眼母親,小聲道︰「爹爹,媽媽說要帶我出來吃水晶包子,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他眼楮里全是乞求,如今他經常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以往那快樂、開朗的模樣已經慢慢地變少了,靜淵知道,兒子受傷害,全是他這個當父親的在作孽。
便牽著他的手,對錦蓉道︰「走吧,我們去吃點東西。」
文斕粲然一笑,錦蓉一股苦澀哽在喉嚨上,心里也是無端端一酸,也不再強拗,點了點頭。
靜淵是吃過早飯出來的,給錦蓉母子點了粥和幾樣點心,自己坐在一旁陪著,要了一杯茶喝。
文斕趁錦蓉去洗手,悄悄對靜淵說︰「爹爹,昨天晚上媽媽都哭了,女乃女乃叫我去勸她,我勸了很久很久,媽媽還是在哭,後來才好了些,所以我說我要陪媽媽來買東西,爹爹,你不要怪她,媽媽一直很疼我,她自己那麼難過,還說要帶我來吃包子。」
原來是因為這樣,文斕才沒有睡好,看著他腫腫的眼楮,靜淵心中一酸,道︰「我沒有怪她,我是在心疼你。」
文斕很高興,咬了一大口包子,開開心心的嚼著,靜淵看著他,試探著問︰「文斕,你怪不怪我?」
文斕黑白分明的眼楮暗淡了一下,低頭喝著粥,不再說話。
靜淵怔了許久,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可他只有這麼一顆心,不能完全放在兒子身上,這已經是不變的事實,但他從未想過會有如此的沖突與不能兩全,對于他來說這一切尚且需要慢慢消化接受,更何況文斕,短短兩年之間,生活就發生如此大的改變。
過了一會兒,錦蓉回來,臉上微微撲了點粉,蓋住青色的眼圈,坐下來,見文斕的粥喝光了,便端起碗給他又舀了一碗,也不看靜淵,拿著自己的那一份喝了一點,竟是食不下咽,見靜淵只盯著兒子看,一眼不往自己這邊來,莫名地心中煩躁,把碗一放。
文斕听到響聲,忙抬起頭,問︰「媽媽,你怎麼不吃了?」
靜淵亦微微轉過頭來,他坐在北面,正好迎著店外的日光,那下頜如雕鑿般精致,雙眼清亮,修眉斜飛入鬢,錦蓉看在眼中,心里是空蕩蕩的失落,好歹他和她也算是多年的夫妻了,這個男人直到現在,看著她的眼光,竟然依舊如看著一個陌生人。
無味,沒勁極了。她何嘗又不清楚?但極度的嫉恨蓋過了一切失落,她不恨他,她恨那個將他從身邊奪走的女人。
她不急,她要慢慢來,她失去的一切,要孟至衡一點點連本帶利還給她。
錦蓉看著兒子,柔聲道︰「文斕,你爹爹還要去辦事呢,我們就別拖住他了,先讓爹爹辦事去,我們等他晚上回家,好不好?」
靜淵許久未曾回玉瀾堂過夜了,文斕一听,便急切朝他看過去。
靜淵無法拒絕兒子那近乎哀懇的目光,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道︰「那我先走了,你們也不要老在外面晃蕩……晚上,我回來陪你們吃晚飯。」
他沒有說留還是不留,但是錦蓉已經不在乎了,她混沌已久的腦中似有烏雲散去,文斕,她有文斕就夠了。略抬了抬下巴,擺出若無其事的神色,眉毛往外一展,露出極賢惠溫柔的笑容︰「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