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了霧,屋里的陳設都泛了潮,七七每日來鹽號來的早,又是最怕潮的,忙吩咐下人抹桌子、曬坐墊,自己亦到賬房將重要的賬目拿出來檢查一遍,看是否有潮濕的痕跡。
天海井那兩本宣統四年的老賬,早被她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了,古掌櫃進來通報一日的行程安排,見她又拿著看,也不禁微笑,嘆道︰「大*女乃,老賬就別看了,看看新的吧。」
說著遞給她一小本冊子,是戚大年從六福堂送來的十口炭花灶的名單及人工安排。
原來靜淵響應鹽務局的號召,投了五十口炭花灶,又另加投了十口,送予七七。這件事兩個人早商量過,七七點了點頭,接過冊子,並沒看,只隨手一放,只看著古掌櫃笑道︰「你說的新賬,自然不是這十口還沒賺錢的鹽灶吧?」
古掌櫃樂呵呵地道︰「托東家女乃女乃的福,我們的香雪堂從一開始只有一個鹽井,數口鹽灶,如今增產擴灶,風生水起,我算了算,連著這兩年新近購置的炭灶、花灶十五口,東家送的這十口,差不多在清河算是中等規模的鹽號了。香雪井的鹽一向是貢鹽,牌子是好得沒的說,如今新進了新的鹽灶,東家扶持,加上政府又肯花錢幫攜,我看以後定能大賺一筆。」
七七沉吟道︰「若是只有香雪井一口鹽井,當我的嫁妝讓我吃到老倒是無妨,如今我們也好歹有了一二百長工,再怎麼也不能不顧他們的生計。我們鹽井依舊只有一口,至于鹽灶多少,賺不賺錢,還是得靠鹽鹵的多少。我琢磨了一下,這二十多口新鹽灶雖說確實讓我們增加了些許實力,一旦鹽鹵不夠,那可是極大的一個負累。在鹵井上,你這幾日多去幫我走動走動,看看黃老板的金溶井、怡生井、煜涌井、余老板的龍涌井、江源井,能不能跟我們分攤一下,我幫他們燒鹽,他們給我鹽鹵,怎麼均利只管商量。」
古掌櫃連連點頭,嘖了一聲,笑道︰「東家女乃女乃,你心里的算計,真是筆筆清楚,句句到位,真不輸于鹽場的老東家們。」
七七臉紅紅地笑道︰「你又來打趣我。」
古掌櫃呵呵一笑︰「我是發自內心欽佩,東家女乃女乃就別太謙了。」忽想起一事,問道︰「東家女乃女乃什麼時候出發?可定好日子了?」
七七笑道︰「後天就走,靜淵那邊也有些事情要料理一番,他的事可比我的多多了。」
「那是,東家的鐵廠接了鹽務局的大生意,听說這二百口炭花灶的鹽鍋幾乎全都由東家的鐵廠來定制呢,我們掙的是小錢,東家掙的可是大錢。」
他說得挺高興,七七听著卻臉色微微一變,古掌櫃奇道︰「怎麼了,大*女乃,我說的不對?」
七七搖搖頭,道︰「我突然想起繡坊要給省長夫人送去的那個座屏,我得去盯一盯,最好走之前能完工。你先出去吧,我再休息會兒,喝杯茶就過去了。」
「是。」
屋子里潮濕,她最喜歡的一套青花茶具上都浸出了小小的水珠,朵梅和纏枝卷草線條在粒粒晶瑩中流麗盛開,顯得極為青翠古樸。
七七用手指輕輕摩挲著茶碗邊緣,心里道︰「如今我們清河的瓦斯火日衰,鹽灶和鐵廠要保證生產,必然需要大量的煤炭,清河的煤都在我大哥手里,也就是在我爹手里,唯一靜淵可控的運煤通道雁灘又分了一半股份給歐陽家,他鐵廠用煤自然好說,我這二十幾口鹽灶的煤,若到緊缺之時,要麼是去求我娘家幫忙,要麼求夫家,如今這兩家都靠不住,再加上這歐陽家在里頭,若是搗亂,我可怎麼辦?」
父親雖然一直反對自己涉足鹽場,可也沒有太過為難,念及長兄對自己的顧惜,靜淵如今的千依百順,暫時問題不大,可這歐陽家……,七七想來想去,秀眉微微蹙起,眼光變得深沉︰「一定要想個辦法,總得讓這家人不要搗亂才好。」
半盞茶時間過去了,把賬本收拾好,打算去韭菜嘴的繡坊,出到外面叫小桐,小桐過來問︰「可要孫師傅把車開到門口?」
七七一面披上披肩,一面道︰「不用,也就幾步路,我們走去平橋就行了。」
霧沉沉的天氣,陽光似乎很難穿透空氣,霧水撲在面上,倒是涼涼的很舒服。在平橋碼頭,正巧踫到徐厚生跟著瞿掌櫃在那兒看貨,七七忙走上前去,向徐厚生行禮,道︰「徐伯伯,多謝你相助隆昌灶。」
徐厚生微笑著點點頭︰「開工了沒?法事做了嗎?」。
「已經一切妥當了,多虧了徐伯伯。」
徐厚生輕嘆了口氣︰「也難為了你們林東家,你知不知道,以前他小時候被戚大年抱著來鹽場,我們這些老輩子都不敢跟這孩子開玩笑的呢,一逗他他就會氣鼓鼓的不理人,逢年過節有時候踫到,給他個紅包,也就輕輕鞠一鞠躬算是還禮了。他父親八面玲瓏的一個人,生個兒子這麼硬氣不過那天他可不一樣了,在我家宗祠以孫輩之禮行三跪九叩,以他這麼高傲的性子,還真是難得,回去有沒有跟你鬧別扭?」
怪不得那日靜淵身上有那麼大的香火味,他愛面子,臉皮薄,把自尊看得比什麼都重,如今為了自己要這十幾根木頭,竟然到別姓宗祠磕頭叩拜,七七心中驚訝之余,亦終不免震動,神色倒是平靜,勉強笑了笑︰「既然是徐伯伯家的規矩,我們作為小輩的有求于您,自然得按照您的要求來。」
徐厚生點頭道︰「你們小輩懂規矩,我們老輩自然更得懂規矩。以後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你的,盡管來找,只要別嫌我老不中用就行了。」
七七面露喜色︰「徐伯伯說哪里話,佷女感激不盡」
徐厚生微微一笑,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反而臉上有了一絲惆悵,頓了頓,說道︰「你一個婦人家,如今在鹽場里做生意,難免會受一些委屈,這一次我也不瞞你,孟老板確實跟我打過招呼,讓我不用把木頭給你,我猜想他可能是想讓你知難而退,也是體恤你之故,我亦是當父親的人,我能明白他的苦心,希望你也別跟你爹太過計較,要理解他。」
七七早知道父親在其中阻攔,因此也並不驚訝,便道︰「佷女理會得,徐伯伯放心。」
也不敢太過耽誤他的時間,略再說了幾句話,便告辭。
走了幾步,徐厚生忽然叫住她,七七回頭,徐厚生道︰「佷女,我看靜淵不似以往那般狂戾,老段和我之前的事情,他雖然負點責任,但我相信他也是被迫為之。我們都是商人,明白有時候利益所致,人不能自主。這幾年我也想過,其實他為清河也做了不少好事,當年官倉的那把火,雖然都不能放到台面上明說,我們這些老老少少,都受了他的恩惠。如今戰事說來就來,清河鹽場需要他和阿飛這樣的年輕人挺住,你就好好幫幫他。人和人之間沒有解不開的恩怨,我和老段從此不會再跟他刻意為難。」
七七心中暖流涌動,朝徐厚生深深一禮︰「佷女替靜淵多謝了。」
徐厚生擺擺手,長嘆一聲︰「唉,別客氣了,生在亂世,大家各自保重,做好本分就行了。」
車子在清河岸邊緩緩行駛,七七取出靜淵送給她的一個瓖嵌著珍珠的小小懷表,輕輕打開,里面嵌著那天他們一起的合影,相片很小,但靜淵的笑容卻是燦爛的,她輕輕撫模著相片,他的過去,他並不太完美的童年,正在她的腦海中一點點勾勒出畫面。他什麼時候真正的快樂過?在亂世里,誰又能真正獲得內心的平靜和愉悅呢?
她抬起頭看著窗外,霧蒙蒙中,卻依稀能見行人如織,車水馬龍,紫雲山修防御工事的士兵和壯丁們散坐在茶鋪外頭,神情呆滯疲憊,眼楮愣愣地看著道路,而清河,混沌一片,仿佛未知的將來。
行至韭菜嘴,繡坊外頭卻停著靜淵常坐的那輛車,走進去,果然他在里面,坐在里屋,因繡坊里多是女子,為避嫌,他便叫來一個打雜的年輕後生跟他說話。
「你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鹽場的事情處理完了?我可不信。」七七道,嘴角卻忍不住露出笑來。
靜淵道︰「我的效率向來是高的。」
七七想著徐厚生說的話,靜淵為自己去磕頭下跪,她心中感激,屏退下人,給他重換了一杯熱茶,柔聲笑道︰「林東家是大老板,自然和我們這些小商小販不一樣,林東家辛苦了,為妻給你斟茶了。」
靜淵笑著接過茶喝了一口,七七見他眉間隱有憂色,柔聲問道︰「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心念一動,「你去了鹽務局?出什麼事了?」看了一眼外面,見幾個繡娘都在埋頭做工,她便把門輕輕帶著上。
靜淵伸出手放在她手上,微笑道︰「你現在真是個鬼靈精,我眼珠子一轉,你就猜到十之八九。」凝視著七七,愛憐橫溢,「真希望我們的安穩日子過得越久越好,不等後天了,明天就帶著寶寶去峨眉山吧,郭劍霜告訴我,北方的日本人現在不斷滋事,跟他們這場仗,最遲下半年肯定會打起來。趁內陸現在還太平著,我要趕緊還你和女兒一個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