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雪地分娩,她最終還是落下了病。
靜淵顫聲問︰「你……你什麼時候生病的?」
她咳了好一陣方漸漸停了下來,喘了喘,道︰「生孩子的時候就得了,偶爾發作一下,沒什麼。」
他卻雙目赤紅,口中迸出一聲怒吼︰「你怎麼不死你要受這番罪,怎麼不去死?你憑什麼……」他聲音嘶啞,「你憑什麼讓你自己這麼苦,讓我的女兒這麼苦?」
她無力辯駁,愣愣地站著,終于支撐不住,嗚咽了一聲,慌忙伸手把嘴捂住,可眼淚卻像潰決的江水,滔滔地從眼中流下,她抬起手去拭,可滾燙的淚水卻漫過她縴細的手指滾滾落下,她將另一只手也抬起,卻再次被他攥住,他輕輕一拉,她就像一個繳械的絕望的士兵,終于軟弱地投降,無聲地啜泣著,眼淚濕透了他的肩膀。
他抱著她柔軟的身子,輕吻她的臉頰︰「我不會跟你離婚,我就是死也不願意跟你離婚我們好不容易才重逢,我不會再把你放開。我知道我們面前還有很多難關,我也知道你和寶寶都不會輕易接受我,七七,相信我,回到我身邊,我便是拼了命也要護你們周全」
他將她貼在他的胸前,讓她聆听他熱烈的心跳,柔聲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想要什麼?你說你要我,要我們的家。七七,我也是這樣,我要你,要寶寶,要我們的家。跟我回家吧」
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月兌口而出︰「你已經另有一個家了。」
他的手臂似乎變得僵硬,她看到了他受傷的表情,他一受刺激,眉毛就會微微蹙起,額頭上那道紋路變得很深,一瞬間她心中升起一絲不忍。
「兔兒兔兒」寶寶銀鈴般的聲音傳來,七七的目光越過靜淵的肩膀,看到窗外的院子里,小武把兔籠子打開,給寶寶抓了一只兔子放在地上,小兔跳蹦著,寶寶團團跑著,跟著它追,臉上溢滿笑容,小辮子一跳一跳。
「把兔子給寶寶帶走。」她輕聲說。
他一時沒听明白,怔怔地看著她。她臉上淚痕未干,嘴角卻浮起一絲自嘲般的笑容。他突然會過意來,眼楮閃閃發亮,她看著他,他目光所有的偽裝與算計蕩然無存,只余下狂喜。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
以往在心里千萬遍積攢著、留存著,想到相逢這一日要與他傾訴的萬語千言、萬般血淚,竟然就如這山中一場稀疏的陣雨,融于朦朦的煙嵐中,散碎在萬物之上,要聚攏,理順,已不可能。
碧海潮生,雨過河源,流光容易把人拋,這七年的時光,是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一道河川,他越不過,她亦不會讓他越過。而命運中暗自縈系他與她的那根線,本以為已經被斬斷,沒成想竟然絲絲縷縷,纏纏繞繞,穿越時間和空間,竟重新拉緊、拉近,她,不可能、也沒有能力再逃離。
……
來的時候,身上僅有一個包袱,走的時候,卻帶走了兩大箱的東西,幾乎都是寶寶一個人的,靜淵跟她一樣樣清理著,把她七年來給寶寶做的小衣服、布偶、玩具,整整齊齊碼在箱子里。
「你當初是因為什麼才搬到這里來的?趙夫人欺負你嗎?」。他還是忍不住問。
她臉上微微一紅,看到他眼中隱隱的懷疑,搖頭道︰「我有了孩子,跟他們住在一起不方便。」
他卻知道其中肯定有緣由,想起趙夫人鄙夷地說起七七的神態,心中暗自恚怒。
她淡淡地道︰「你不用擔心什麼,我沒跟任何人做苟且之事。」
他不禁臉上發熱︰「七七,我不是像你想的那麼想。」
「我不在乎。」她安靜地說,把寶寶最愛的一只小南瓜放進箱子里,見他目光一黯,忙補上一句︰「我是說清者自清,我不怕別人說閑話。」
他嗯了一聲,伸手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不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再吃苦了。」
「媽媽」寶寶跑進來,手里提著個小籠子。
「怎麼了,跑得一頭汗?」七七回過頭笑著問。
「瞧干爹給我的」寶寶把籠子一舉,里面一只棕色的小松鼠滴溜溜眨著眼楮,她給母親看的時候,故意得意地瞟了一眼靜淵,要炫耀給他看。
靜淵卻笑了笑,寶寶見他笑,倒有點不好意思。
靜淵伸手︰「給我看看,好不好?」
她小臉紅了紅,還是溫順地把籠子遞給他。
「我們也把它帶走。」靜淵對寶寶笑道,寶寶很是高興,靜淵把她輕輕拉到身旁,她也沒有拒絕,靠在他身旁,用小手逗弄松鼠,靜淵趁她不注意,在她粉紅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她終于忍不住,斜著臉把身子一大半都靠在他身上。
「寶寶,」靜淵摟著她,「叫爹爹。」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別的什麼情緒,她硬是叫不出口。
這兩日靜淵住在她們家,她和母親睡床上,他安詳地在床邊打了個地鋪。
寶寶會悄悄從母親身旁爬起來,看著地上睡著的這個漂亮的男人,听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她總是會看著看著就會出神。
知道他是她的父親後,她其實只是氣惱他那一次欺騙她,除了怨恨他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來找她,心中其實對他甚為依戀。
可是,她想起了文斕。穿著漂亮衣服、被這地上睡著的男人寵愛的小男孩,她小小的心靈中就會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悲哀和怒氣。
七七見寶寶皺起了眉頭,對靜淵輕聲道︰「她有點 ,慢慢就好了。」
她還是擔心靜淵不喜歡她,如果以後要長期相處,靜淵的態度極為關鍵。
他斂起自己復雜的目光,笑道︰「我不急」。用手指點了點寶寶的小鼻子︰「你跟你媽媽一樣 」
寶寶憨憨地笑了笑。
七七側過頭,見趙四爺站在院子外頭,忙整整衣襟走出去。
「四哥」她輕聲喚他。
「都收拾好了?」他目光溫和地看著她。
「差不多了」她嫣然笑道,「四哥,謝謝你謝謝你和夏大哥這麼多年對我的恩情。」
「不要謝我,」他嘆了口氣,「我並不是個君子。」
他想起那個夜晚,他終于按捺不住,悄悄潛進她的臥房,她嚇得臉色都青了,直往角落縮去,他卻一把將她拽起,寶寶正在床上睡著,她剛哺完乳,連衣服都沒有扣好呢,胸前一片濡濕,激起他難捱的,這遠遠蓋過了他對她的憐憫、尊重與愛惜,他緊緊抱著她,那身軀輕得像一片流雲。
「孟小姐,」他吻向她白膩的脖子,聲音都顫了,「你嫁給我,我會好好待你,你的孩子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絕不虧待你們」
她怕吵醒孩子,也怕驚動佣人和趙夫人,她只知道趙四爺是控制不住才會有所侵犯,她更不願意破壞她心中對他的那份敬意。只是悄無聲息地反抗,流著淚反抗,他嘗到她的眼淚,終于強自冷靜了一下,目光與她的眼神相接,被她眼中的恐懼與絕望震撼。
「孟小姐……,」他想模她的臉,她顫抖著別過臉去,「孟小姐,你一個人是過不了的,你身邊得有個男人。」
「四哥,」她啜泣道,「四哥,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恩人……。」
她悄聲重復著這句話,不斷地重復,直到身體顫抖得說不下去,他知道她只是在提醒他︰她敬重他,希望他也尊重她。
他心灰意冷地放開了她,她哭著坐在地上,蜷成一團。
他心中羞慚,萬般愛恨,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一下這個女子。默然站立,卻听見身後的門被人砰的一下推開,他的妻子滿面怒容沖了進來。
「金鶯不要亂來」他月兌口而出,伸手欲拽。
趙夫人見到他胸前衣襟一片潮濕的痕跡,那是年輕母親的乳汁她眼楮變得通紅,急怒攻心,甩開趙四爺伸出的手,沖到七七身旁,一個巴掌打在她柔女敕的臉上,再一腳狠狠踹到她胸口。七七默不作聲,任她廝打。
「狐狸精不要臉忘恩負義」趙夫人又一腳踹去,七七終忍不住痛哼一聲,捂住了胸脯。
趙四爺用力將趙夫人拖開,她殺豬般哭叫起來︰「你騙我你這個混賬你騙我到這山里來,卻養了這麼個狐狸精你是要我的命,要我生不如死你這個混賬啊」
寶寶在床上听到動靜,大聲哭了起來,七七忍著痛,臉上帶著傷,掙扎著跑到床邊抱起女兒,淚流滿面,撲通一聲給趙四爺夫婦跪下︰
「四哥,四嫂對不起,對不起」她磕下頭去,頭重重撞在地上,驚動了正在撕扯著的這一對夫妻。
他們看到她額上立時紅腫,臉上全是抓痕,嘴角滲血,驚心動魄。
七七一雙眼楮充滿淚水,哀求地看向趙夫人︰「嫂子,我和四哥清清白白,天地可證我搬走,我馬上搬走我搬走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你不要怪四哥至衡罪孽深重,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恩情」
第二天,她頂著大雪,帶著孩子,被老夏送到了這個小茅屋,一住就是六年多,含辛茹苦帶大了孩子。
趙四爺只能暗中接濟,還好老夏可以常來送點米糧,直到寶寶三歲後,趙夫人心才漸漸軟化,又確實喜愛七七的女紅,兩家人才恢復往來。趙四爺清楚,若不是為了生計,她絕不會願意再踏入他家半步。她在那個小屋子里為他們縫著被面和窗簾,為趙夫人做一件又一件美麗的衣服,只是為了他能夠去一趟縣里,給她的女兒帶回一兩個玩具和畫冊。
如今,她終于要走了。
她本是一只被嬌慣的鳥兒,一時貪戀自由,雖習慣了風霜的日子,卻還是會回到屬于她的金色的籠子里。
他心中不舍,依戀,愧疚,看著她平靜溫柔的面容,饒是他自認如鋼鐵般堅硬的心,卻宛如被烈火燒灼,化成一汪水波。
「對不起,我讓你吃苦了。」他眼中涌起一絲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