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蓉的情緒終于穩定下來。玉瀾堂開了個小小的家庭會議,商量關于七七母女回來的事情,其實按靜淵的話來講,沒得商量,只是通告。
七七不會回鹽店街住,靜淵說︰「她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不會來玉瀾堂跟誰爭什麼。」
錦蓉嘴一撇,咕噥了一句︰「她自然不會爭。」
「錦蓉,」靜淵見文斕不在跟前,開誠布公地說︰「你如果不願意接受這樣的關系,你有選擇的。」
「你要我選擇什麼?」錦蓉尖利地道,倏地把纏在脖子上的絲巾拉下來,露出傷痕︰「再吊一次?你嫌我沒有死成是不是?好我就像你說的,有的是選擇,服毒,撞牆,跳河,你說吧,選哪一種?」眼淚奪眶而出,臉漲得通紅怒視著他。
「夠了」林夫人拍拍桌子,嘆道︰「靜官兒,你還嫌家里鬧得不夠狠?你瞧瞧,那小妖精一回來,文斕他娘就急成了這番模樣,你現在還站在她那一邊,是不是真要撞到南牆才回頭?我告訴你,孟家不會就這麼消停下去,今後有的是你要對付的麻煩。」
靜淵瞥了一眼錦蓉,懶懶地道︰「母親,我自家的麻煩才是真麻煩。」
林夫人冷笑道︰「這是你自己找的,攤在你身上,誰都沒有辦法。」語氣一軟,心中其實也是真顧慮著孟家,不知道七七回來是否意圖報復,憂心忡忡。可既然事情已經到此地步,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算得準、做好了,也就無甚可怕的了。便道︰「那你什麼時候還是把至衡帶過來坐坐吧,好歹人家在外面也飄蕩了這麼久,我這個做婆婆的也該盡點心意,再說了,我還得看看我那孫女呢。」
靜淵冷冷地道︰「母親的好意,我先幫七七謝了。」
錦蓉輕輕哼了一聲。
林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不是我說你錦蓉,你嫁過來這幾年,我可是把你當親女兒一樣疼愛的,靜官兒雖然經常不著家,但也是對你千依百順。做人要知足,要聰明,想清楚自己要什麼你嫁過來之前是怎麼跟我說的︰我不在乎是不是二房,不在乎他是不是還有一個老婆,凡事只看靜淵名下。這話你也對靜淵說過的不是?」
錦蓉眼淚汪汪地撇過頭去。
林夫人走過去,拿了衣襟下別著的手帕給她擦擦淚︰「你是個讀書人,怎麼腦子卻不清白了?再說了,至衡又不過來住,即便真帶著孩子過來了,平日她除了撒嬌撒痴還有什麼本事?我喜歡誰不喜歡誰,這幾年相處你還不清楚?凡事有我給你做主,你還計較這麼多干什麼?」
錦蓉哽咽道︰「母親,以後錦蓉全指望母親和文斕了。」
林夫人笑道︰「傻孩子,你丈夫你就不指望了?還舍得去死,有那麼大狠心,怎麼不想想辦法把他給拴住?偏生栓自己脖子,你說你是不是傻?」
錦蓉忍不住含著眼淚撲哧一笑,偏過頭見靜淵在一旁冷著臉,那笑容便即煙消雲散,不由得心灰意冷。
靜淵回到 園已經是第三日後的深夜了。
車子沿著清河一路走,小蠻腰忍不住回頭問︰「東家,大*女乃回來了,要不要我也過去?」
他向來不會說話,這句話說得挺沒有規矩,靜淵知道他之前和七七關系好,念情,也就不以為意,反而心中感動,便點頭道︰「我明天跟戚大年說,你以後就在 園干吧。」
小蠻腰大喜,連聲感謝。
進了院子,小蠻腰自去把車開到車庫。靜淵沿著花壇間的小道往洋樓走去,蟲聲唧唧,杜鵑啼叫,紫杉樹被玉蘭花燈的燈光暈染得閃閃發亮,高大的天幕下,線條如此清晰。花壇中種植的茶色玫瑰和金縷梅、夜來香蜿蜒地構成美麗的圖案,一面映得到月光,一面映不到,像忽明忽暗的心情。
他在小徑上站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天上,月亮蒼白的懸在清澈的夜空里,已經不是圓月了,長庚星緊隨左右。
再怎麼,他的長庚星回來了。
他朝遠處的小洋樓看去,二樓東南側臥室里的燈還亮著,從窗紗透出來,朦朦地與月光輝映著,他看到那燈光,整個人都松下來了,又是疲憊又是幸福。
老許在門廳的一張椅子上坐著,腦袋一垂一垂的打著盹兒,听見腳步聲,抬起頭,忙站起來︰「東家,您回來了」
「她們還沒有睡嗎?」。靜淵指了指樓上。
老許笑道︰「興許是,您的電話一打過來,大*女乃就帶著小姐在花園里等著,後來見太晚了您還沒回,她們方上的樓。」
「我去了趟鹽場,耽擱了一會兒。」靜淵道,心中又是喜悅又是酸楚,也就不多問了,快步上樓去。
露台上擺著一張小桌,放著切好的月餅和一盤龍眼,一小碟煮花生,看樣子其實並沒有吃多少,而之所以還留著,可能是想著和他一起吃,補上一個中秋節,稀稀落落的燈光灑在上面,是寂寥的顏色。他眼眶一熱,推開門,寶寶已經睡了,頭斜靠在七七的肚子上,七七坐在床邊,手松松地垂在一旁,一本畫冊在床下的地板上平攤著,是從那雙只縴細白皙的手上掉落下來的。
靜淵安靜地看著她,她也睡著了,睫毛微微顫動著,秀眉斂黛,女敕臉勻紅,每一次看到這張臉,都如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那樣激起洶涌的心潮。她沒有睡沉,听到他悄然挪動腳步,便把眼楮睜開了,那雙眼楮,普天之下只有一雙。
她看著他,雖然她沒有說話,可是他的心還是突然間變得柔軟,那雙美麗的眼楮在說︰你總算回來了。
他朝她笑了笑,把腳步放得極輕,看到睡在她肚子上的寶寶,小嘴微微張著,一只手抓住母親的睡衣,都抓出褶子來了,眉頭輕輕皺起,劉海濕濕的貼在額頭上。
靜淵在寶寶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聞到一陣沐浴後清甜的香味,把女兒輕輕往旁邊挪了挪,七七這才就勢躺了下去,給他自然而然讓出一個位置。
他合衣躺了下去,那張床不算大,他一躺下去,頓然變得狹窄了許多。他側躺著,擰滅了燈,把手伸進被子里,她的手臂涼涼的,他握著她的手,把頭靠在床沿上,聞到了她輕輕噴出來的暖濕鼻息,如此的芬芳。
房間里一時變得黑暗,過一會兒,才有幽幽的月光透進來,說不清是藍色還是白色,和她的手一樣冰冰涼,可總算慢慢有了溫度。
「累了吧?」她的聲音如此清柔。
他讓她柔膩的臉頰貼在自己臉上,「對不起,沒有跟你們一起過中秋。」
她的呼吸吹拂著他的臉龐,沒有說話,卻似乎在溫柔安慰。
他抱緊了她︰「我剛才一路回來,怕極了,怕像七年前那樣,看到空空的屋子。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害怕過。」
她輕輕的笑了一聲,用手觸模了一下他的臉,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心中一蕩,忍不住又要吻她。她慌忙躲閃,他的手已經伸進她的衣服,只覺得觸手一片滑膩溫香,正糾纏間,卻听悶悶的一聲響動,緊接著就是寶寶的一聲低呼。
兩人嚇了一跳,寶寶叫道︰「媽媽」
靜淵忙擰亮燈,見寶寶坐在地毯上,揉著臉,原來是被他們給擠了下去。
七七滿臉通紅,理理衣服,把女兒拉上床。寶寶責備似的看了一眼靜淵,嘟著小嘴︰「爹爹真討厭」
靜淵笑道︰「乖寶貝,爹爹錯了,不該來擠你們。」突然腦中如響過一道門悶雷,嗡嗡作響,顫聲道︰「你叫我什麼?寶寶,你叫我什麼?」
七七在一旁只是微笑,寶寶臉上紅紅的不好意思,突然把頭藏進被子里,一個小辮子露在外面一動一動的。
靜淵血液都似要沸騰,心髒也如重新校準了節拍,突然間加快跳動。
听兩個大人許久沒有出聲,寶寶悄悄伸出一只小手來,在空中晃了晃尋找母親的手,女敕藕般的手臂上纏著一根紅色細繩系著金珠,七七笑著握住這只小手,對靜淵道︰「別發呆了,睡覺吧。」
他終于也笑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笑得如此幸福和安寧。重新躺下來,心念忽動,輕聲問︰「寶寶手上的鏈子是什麼時候弄的?挺好看的。」
七七避開他的問題,只笑道︰「你也覺得好看?」
他的手搭在她腰上,笑道︰「是我女兒的手長得好看,跟她娘的手一模一樣。」
七七輕笑道︰「瞧你得意的,快睡吧。」
他也覺得倦極了,打了個哈欠,依言閉上眼楮,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一覺無夢,是從未有過的歡暢。
她卻睜著眼楮,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有些心神不寧,心里空落落的飄忽不定。她身邊躺著的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她認為自己愛他,盡管吃盡苦頭離開了他,如今又下定決心回到了他身邊,也還是因為愛他。他變得對她好起來,以前她做夢都想他對她這麼好。他幾乎能對她完全坦誠,可她知道或許這持續不了多長時間,而她一向對他坦誠,如今卻不得不把自己的一部分心事隱藏,再不能像從前。是的,她回來了,因為女兒要一個完整的家,因為自己還放不下對他的牽掛,對許許多多人和事的牽掛。可是前路茫茫,困難重重,他如今不僅僅是她的丈夫,也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另一個孩子的父親。若是在以前,圓圓滿滿,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可是如今,再也不能圓滿,不論有多好,就是再也不能圓滿。
她柔腸百轉,滿懷憂戚,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隨即悄然擦掉眼淚,告訴自己,不要哭了,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哭泣上。
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她需要好好為自己、為女兒籌劃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