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廟碼頭上,鹽船像一條條黑色的死魚,被縴夫慢慢拉到岸上,要運送的鹽包,堆積在臨時搭的木棚里。汽車沿著河邊慢慢開著,七七看得清楚,那些木棚外頭也守著士兵。有掌櫃師爺上前遞煙,這些軍人完全不理不睬。
不光碼頭。這里臨近白沙鎮,沿著清河往東十多里,就是鹽店街,沿途有不少鹽幫、票號、井灶、商業協會,甚至有些飯店的外面,也都陸陸陸續有士兵守著。看那陣勢,就似要作戰一番。突然間清河變得警戒森嚴,這些當兵的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冒了出來,所有人都駭異萬分。
小蠻腰道︰「大*女乃,我們是回 園嗎?」。
七七用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道︰「帶我去余府。」
「哪一個余府?」小蠻腰一時回不過神。
「青崖洞余老板家。我要去找余四小姐。」
小蠻腰這才想起七七說的是芷蘭,心里微覺詫異,這個余小姐行蹤不定,大*女乃怎麼知道她在不在家,回沒回來?
到了余府,下人前去通報,竟是余芷蘭親自迎了出來,揚著頭神采飛揚,高跟鞋響著清脆的韻律。
小蠻腰站在車前,見余芷蘭穿著絳紅色洋裝,卷發披拂,肩頭搭著柔軟的白色羊毛披肩,新潮時髦,竟和玉瀾堂的二女乃女乃一般裝扮,只眉間有股英氣,顯得人爽直大方,甫一站出來,香風便一陣陣襲來,小蠻腰只覺得這味道清新好聞,也不知道她身上噴的是什麼香水,對這嫁給政府要員的余家四小姐大感好奇。
七七走上余家門口台階,芷蘭已經搶上幾步,將她拉到上面,然後一把抱住。兩個閨中好友相擁輕泣,許久,悄聲說了幾句話,七七回過頭,見小蠻腰還在一旁站著,便道︰「孫師傅你先回去,周太太自會送我回家。」頓了頓,又道︰「我會去接寶寶,你不用管了。」
小蠻腰不放心︰「大*女乃,現在外頭這麼亂,我不陪著您,回去東家定要罵的。」
芷蘭笑道︰「你若在這兒守著,小心你大*女乃罵。」
「大*女乃向來慈和的。」小蠻腰輕聲道,眼楮卻還是看向七七。七七卻是神色煩惱至極,眉頭微微皺著,小蠻腰知道她心傷杜老板離世,也不願惹她不高興,更何況余家勢力大,自己倒真是沒有必要擔心她的安全。便道︰「那大*女乃注意安全。」
七七點點頭。小蠻腰只好回到車上,把車開走,從後視鏡看去,見芷蘭攬著七七,兩個人慢慢走進了余府。
……
到下午,淅淅瀝瀝落了場秋雨。各個家宅中,早早就點上了燈。到晚飯時分,鍋碗瓢盆踫撞的聲音響起,好一片人間煙火。
羅飛的新宅中,僕婦張媽和幾個丫鬟已經把晚飯備好,因屋子還在添置家具、粉刷牆壁,羅飛和胭脂都在臥室里吃飯。
馬上就要辦喜事,下人們臉上都帶有一絲興奮。只是主人不常回家,未來的主婦又是個默不吭聲的人,偌大的一個庭院里,不免有些冷清。
雨下得越來越大,屋檐下放了幾個木桶接水,張媽小心避著雨,引著兩個丫頭將飯菜端進房間里。胭脂正斜坐一個矮幾旁,上面堆疊著紅色衣服,是她的嫁衣。
胭脂見她們進來,忙站了起來要幫忙,張媽忙道︰「太太別管,這是我們下人的事情。」
胭脂臉不由得一紅,輕聲道︰「我還沒有過門呢。」眼楮里卻有絲喜意。
張媽眼楮一斜,看了眼那衣料,笑道︰「喲,這是今天蘇師傅送來的吧?真漂亮。」便走了過去。
胭脂笑盈盈把衣服展開,大紅緙絲花蝶紋的外衫,圓領,寬挽袖,衣裾左右開至腋下,用金絲線繡著如意雲頭,綴銅鎏金嵌花扣子閃閃發光,繡線斑斕,金彩交輝,張媽眼楮都看花了,嘖嘖贊嘆連聲,笑道︰「太太穿上這衣服,準是咱清河最好看的新娘子。」
胭脂撫模著嫁衣,眼中盈淚,嘴角卻帶著笑︰「我是上輩子積了福德,今生能遇到羅大哥,方能有如此際遇,便死了也不枉了。」
張媽正色道︰「太太快別說不吉利的話,就要大喜了,有些詞可得忌諱。」
胭脂點點頭。
見桌上已放著四樣精致小菜,都是平日羅飛愛吃的,心里微微黯然,道︰「也不知道今天他還回不回來吃飯。」
張媽笑道︰「剛送了信兒過來,說今天會回來。」
胭脂一喜,忙走到梳妝台前理了理頭發,整整衣服。張媽在一旁看她忙活,心里突為之覺得淒清,這姑娘多年無名無份跟著飛少爺,如今終于盼來了好日子,可惜是個孤女,娘家竟然一個人也沒有。而平日里飛少爺總是忙于生意,對她也算不得有多親熱,就連現在即將成親,也不過偶爾回來一兩趟看看,話也不多說的。張媽知道,人人也都知道,飛少爺心中原有意中人,就是那天海井林東家的太太、孟家七小姐,自小青梅竹馬長大,只是郎有情、妹無意,以往听戲文里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教他那粉蝶兒無是處,空嘆息。如今飛少爺總算是想通了,不管是否心里屬意,好歹能安心成家,重新開始。
張媽正感嘆著。羅飛已經從外頭進來,衣服上全是雨水。張媽忙出去端熱水,胭脂早從里屋拿了干淨衣服出來,羅飛也不避諱,把外衣月兌了,接過衣服換了。
胭脂見他沉著臉若有深憂,怕他心煩,也不敢多問,從張媽手里接過熱毛巾,給他擦臉。羅飛見她怯怯的樣子,楚楚可憐,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
胭脂心里一麻,臉頰上涌上紅暈,張媽知趣的退了出去,把門給他們合上。
羅飛倒是定了定神,放開了胭脂的手,把毛巾接過去自己擦了擦。見矮幾上放著的嫁衣,怔了怔,隨即笑道︰「衣服送來了?」
胭脂笑著點頭。那衣服剛剛疊好,重又展開給他看。
羅飛眼光卻如飛到遠處一般,沉沉的,默然好一會兒,道︰「早知如此,多年前就該娶了你,何必委屈你這麼久。」
胭脂心里甜甜的,微笑道︰「我不委屈。」
羅飛把毛巾放下,坐到桌旁,笑了笑︰「吃飯吧。」
這些日子,兩個人第一次坐到一起吃晚飯,胭脂心中喜不自禁,拿起筷子,手都微微發顫。
剛吃了兩口,听見走廊里有人聲,接著張媽在門口輕聲道︰「飛少爺,林,林太太來了。」聲音里有絲猶豫。
羅飛臉色微動,放下筷子,目光里閃過一絲怔忡。
胭脂見他神色,心中微微一痛,卻站起來把門打開,見七七在走廊一頭站著,忙道︰「七小姐,快進來,別淋著雨了。」又叫張媽再備一副碗筷。
七七朝她走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只說︰「我吃過了,就過來找你們說說話。」
還沒進屋,卻听羅飛道︰「胭脂把林太太引到客廳里坐,我馬上過來。」
七七腳步一頓,剛才進來,張媽已經解釋過,因客廳還在裝潢,堆著雜物,飛少爺和胭脂姑娘都是在臥房里用飯的,這原是私隱之地,看來,自己竟真成了個外人。
胭脂極是尷尬,站在門口,不知說什麼好。七七忙笑了笑︰「不妨事,我等你們一會兒。你先吃飯去。」對張媽道︰「勞駕您帶我去客廳吧。」
轉頭就往回走,張媽搶上幾步帶路,給七七把客廳的大門打開,把燈拉亮。里面果真凌亂不堪,堆著新購置的家具,一些箱籠。張媽叫人給七七擦干淨一張椅子,又給她端了杯熱茶,七七說︰多謝了。
張媽倉促間打量了她一番,燈光下見她的臉如有寶光閃爍,暗道果真是個少有的美人,真怨不得主人多年傾心。但瞧今日飛少爺的神色,又極是生分似的,真叫人琢磨不透。
七七喝了口茶,見張媽目不轉楮看著自己,便朝她笑笑,露出一口碎玉般的牙齒,如名花初放,張媽心里砰的一跳,訕訕地挺不好意思。
就一會兒功夫,羅飛獨自進來,給張媽做個眼色讓她出去,自己把門合上。也不坐,只冷著臉看著七七,一瞬不瞬。
七七只作不見,慢慢放下茶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知道。」她站起來,直視著他。
羅飛側過頭,不看她︰「我听不懂你說的。」
七七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從漢陽買了武器,偷偷屯了起來。我知道你去成都找了我二哥,請了團練,在紫雲山集了一個武裝。我知道這一次西場罷市有多麼凶險復雜,根本不是什麼銷岸之爭。我也知道,你要除掉歐陽松,全是為了我。我更知道,你和胭脂成親,只是一個幌子。阿飛,我還知道你要去送死,你要去為我送死。」
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聲音顫抖︰「你要我過得好,不必想出這種玉石俱焚的點子。我不值,我不值你這樣。」
他看著她,咬著嘴唇,漆黑的眼楮如寶石,在深處閃爍著淚光︰「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自己。」
「你這個傻蛋傻子」七七的手捏成拳頭,「我又不喜歡你,我心里只有靜淵,從來就沒有你。小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要嫁到林家去,我巴不得自己快點長大、快點嫁掉,省得你在我旁邊糾纏。我從來就不喜歡你。我嫁到林家,你不知道我有多輕松,我總算可以看不到你,我從來沒有看得起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你?我七年在外頭,吃盡了苦頭,有一半原因就是因為你,你表面上說要為我好,你從來只會給我添亂添麻煩。我恨透了你」
「我恨透了你」她的眼淚迸流,突然聲音一啞,「可我不會讓你去送死。我寧肯自己死了,也不要讓你去送死。」
他猛然伸手將她緊緊抱住,她輕聲哭著,臉上晶晶閃閃全是淚珠,多年的堤防突然潰決,他一低頭,重重吻上了她顫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