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冷,文君倒了一杯開水,一面喝一面捂著手,正備著課,忽見走廊窗台上一個小腦袋在那兒探頭探腦,厚重的劉海,粉嘟嘟的一張小臉,骨溜溜的大眼楮轉了兩轉。
文君放下筆,笑道︰「林婉懿,有什麼事情?進來說吧。」
寶寶嘻嘻一笑,說道︰「宋老師,有人來看你了。」
文君奇道︰「哦,是誰?」
寶寶離開窗台,過了一小會兒,牽著七七走了進來。
文君又驚又喜,忙站起來,笑道︰「林太太,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段時間總是寶寶外公家的人來接她,我一問,他們說你生病了。可好些了沒有?」
七七笑道︰「好得差不多了。」
除了臉色略有些蒼白,她的氣色倒是還可以,頭發依舊是尋常的發髻,卻沒有用簪子束著,而是一個蜻蜓點翠的夾子松松夾起,有幾綹秀發垂下,憑添幾分嫵媚的風致。穿著件極柔軟的梔子色短襖,衣襟上繡著散亂雅致的藤蔓,米色羅裙,一雙白底細綠邊的繡花鞋。
文君打量她一番,微笑道︰「你總是這麼漂亮。」
七七膚色白,所以很容易就臉紅,低頭對寶寶道︰「去把東西抱進來。」
寶寶哦了一聲,跳跳蹦蹦走出辦公室,不一會兒,連推帶抱的拿了一個大紙包進來,沉甸甸放在文君面前的地上,七七用右手手臂抱起,放到文君的辦公桌上。
文君見她左手不便,很是驚訝,先不管包裹里是什麼,只問︰「你的左手怎麼了?」
七七若無其事地說︰「不小心扭到了手指,還沒有好全。過段時間就好了。」說著給寶寶擦擦臉蛋上的汗珠︰「乖寶,去你的教室里跟同學們一起玩吧,一會兒該上課了吧?」
寶寶仰頭看母親︰「媽媽,你會等我放學嗎?」。
「媽媽等你。」七七微笑著模模她的小腦袋,寶寶向文君鞠了一躬,方高高興興地去教室了。
文君取了個干淨杯子,用開水燙過了,給七七倒了杯水。七七從紙包裹里把東西拿出來,原來是好幾套小女孩的衣服,都是冬天穿的,另有一個精致的小銅爐,和一個淺藍色的大紙盒子。七七笑道︰「以前見過你的女兒,所以比著樣子給她買了幾件衣服,我總是出去了一趟,來看朋友不能空著手。這個小爐子是給你的,天氣涼了,往里頭裝點熱炭,冷的時候用來暖手,你們要常用筆的,手凍僵了可耽誤功夫呢。紙盒子里是信紙,我三哥送給我的,他愛買洋貨,這是洋人的信紙,我不習慣用,你們是用鋼筆的,便給你拿來免得我糟踐了。」
文君很不好意思︰「你病了我都沒有去看你,你這樣倒顯得我做的不夠好。」
七七笑道︰「你對寶寶那麼照顧,我感激的很。千萬別跟我客氣。」
文君在南京讀大學的時候,有個駐外領事的女兒當同學,那個小姐就曾用過這種信紙。是英國一家百年老店「Smithson」賣的,米白色,帶一點黃調,只在紙張的末尾有個小小的壓印,淡雅富麗,極有縴維質感。據說大文豪狄更斯就曾用過這種紙來給友人寫信。
這份禮物極是貴重,文君雖不是客套的人,也不禁連聲感謝,撫模著那一盒信紙,歡喜無盡。
七七問了寶寶這段時間的學業,文君不住稱贊,說寶寶聰明,學得快,毛筆字在她的班里是寫得最好的。
七七又驚又喜,很是高興,笑得嘴都合不攏。
文君笑道︰「她是家學淵源,听說林先生就寫得一手好字,連清河的大才子趙熙都很佩服他呢。」
七七笑道︰「他的字寫得好不好,我是看不懂的。寶寶倒是最近才剛剛開始練字呢,她父親都沒怎麼教她。」
文君道︰「有慧根,慢慢練,自然就會成。」又道︰「寶寶很能吃苦,學校每個班級下學後都要學生輪流打掃衛生,她的班里鹽商的小姐少爺們也很多,別人都是讓下人來幫著做,只有她,總是自己打掃。有一次我看她一個人端著垃圾去倒,便跟她開玩笑,說你也叫你們家的僕人來幫你呀,她就搖頭說,這是她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七七雖然知道寶寶從小就懂事,听到文君這麼說,仍是十分欣慰。操場西側傳來叮叮當當地斧鑿聲,七七因問︰「來的時候看到那邊在修房子,又在修新的校舍嗎?」。
文君笑道︰「那是新的禮堂,是令尊送給新的鹽務局長的禮物,叫劍霜堂。」
原來郭劍霜上任後,善存為表相敬之誠,和校董商議,勻出一塊地修建禮堂,就用郭劍霜的名字來命名。
這種事情父親做過不止一件了,七七听了,淡淡一笑。
文君道︰「這個新的鹽務局長人倒是不錯的,至少比歐陽松強多了。听說他一上任就開始征收什麼公益費,從每擔鹽稅中抽一角,成立公益費保管委員會管理,用來救濟災民、難民和作為教育的經費。我覺得孟老爺和他搞好關系,也不是什麼錯事,至少這樣的人對清河百姓有好處。」
七七點點頭,說︰「听說他有一個公子也在譽材讀小學。」
文君拍手道︰「你說巧不巧,正好跟寶寶一個班,新轉來的,是挺伶俐的一個小男孩。一會兒他**也會來,我引薦你們倆認識一下?」
七七笑道︰「這倒不錯。」
文君何等仔細的人,見七七似乎有點欲言又止,便道︰「林太太,你還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嗎?」。
七七想了想,道︰「我听芷蘭說,你之前在大學里學的是會計,不知有沒有時間幫我個忙?」
文君道︰「你這不是跟我客氣了嗎?需要我做什麼盡管說。我每周只是上午才有課,下午備完課還是有大部分空閑的時間。」
七七微微一笑,道︰「我把我名下的鹽號從我丈夫那兒要了過來,想自己學著管一管,好多賬務、錢財上的事情都還不明白。文君,你若不嫌麻煩,便幫我補習一下……我不會耽誤你太久,咱們朋友歸朋友,你就當另收了個學生,我學費是一定會交的。」
文君的臉不由得紅了︰「你若給我錢,我們便不是朋友了。」
七七笑道︰「那你是答應了?」
文君正色道︰「女人做生意也就罷了,我這是第一次听見有女人要經營鹽號。至衡,你讓我刮目相看啊。雖然你父親和丈夫都是鹽場上頂厲害的人,他們自然會庇護你,不過我知道鹽號生意不比別的生意,其中的艱辛為難之處,只怕以後會讓你苦不堪言。」
七七笑道︰「我還打算開一個繡坊呢,把賬房就設在我的鹽號里,這樣兩邊都可以兼顧著。我其實也不想太多參與鹽場的事情,只是想弄清楚錢財來去,免得混混沌沌,以後若出什麼事情,好心里有數,做個準備。」
文君道︰「能出什麼事?」
「世道這麼亂,天天都在出事。能有一份財產也是不容易的,若能好好守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多打算打算。」
文君忍不住笑︰「你母親家夫家都是有錢人,你的孩子能吃什麼虧?」
七七淡淡一笑︰「你說的也是,那就算我閑著沒事干吧。」
文君握住她的手,笑道︰「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下午放學,果見郭劍霜的夫人來接兒子,文君便介紹她和七七認識,郭夫人欣然道︰「林太太我是早有耳聞的,今天總算見到了。前幾日拙夫新上任擺宴,本請了林東家,後來听說他陪著你去成都看病去了,我心里還覺得好生遺憾。」
郭夫人膚色微黑,容顏卻甚是端麗,言辭和婉,穿著件素色衣服,腰際繡的墨色雲紋極是精致,七七眼楮一亮,贊了一聲,道︰「郭夫人您是南方人嗎?您這件衣服花紋輪廓針腳極是勻齊,像是用網針勾勒的,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廣繡吧?」
郭夫人笑道︰「林太太眼力真好,我這件衣服確實是廣州師傅做的,我老家在番禺,不過自小離家,口音上倒是听不出來了。」
文君笑道︰「林太太是蜀繡高手,在清河很有名的,最近開了一家繡坊呢。」
郭夫人喜道︰「真的?太好了,那林太太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我也喜歡刺繡,不過我手藝不好,踫到好師傅,總恨不得拉著人家好好討教一番。」一低頭,見七七米色綾裙上繡著的綠色蘭草,風致淡雅,似有清芬襲人,便笑著問︰「這是林太太自己繡的嗎?」。
七七微笑道︰「閑著沒事,瞎做的。」
郭夫人輕輕用手撫模了一下,贊嘆連聲︰「真勻淨,繡線也定是極品。」
七七笑道︰「我用孔雀毛捻的線縷。」
「怪不得」
鹽商豪富至此,文君向來居于校舍,如今才算慢慢見識,不由得面露驚異之色。七七看到,倒是很不好意思,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郭夫人見她嬌美艷麗,心中極是喜歡,又見兒子和七七的女兒同一班,更是高興不已。
晚上回到官邸,正要和郭劍霜說起今天的事情,門房忽然引進一個衣著體面的老僕,說是天海井林東家府上的許管家,許管家行個禮道︰「東家女乃女乃有件禮物送給郭夫人,請夫人笑納。」
捧著個杏色綢緞包裹,雙手遞上。
郭夫人忙謝了,接過打開一看,只覺得滿眼生輝,不由得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