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眼中的光彩一點點暗淡下來,臉蛋慢慢變得蒼白,忽然輕輕從靜淵懷里掙月兌。
靜淵以為她會開口問他一句什麼,哪怕隨便說句話,可她沒有,反而往回走了兩步,他要拉她,七七卻將手輕輕一甩,微微躬子,像要尋找什麼。
一個伙計正托著一架板車走過,差一點就撞到七七,她稍微側了側,只顧低頭尋找。
「七七你在找什麼?」靜淵見她險些被車撞到,嚇得背脊都冒出了冷汗,七七卻不理他,又往前走了兩步,終于在路面一個凹下去的地方找到了那個滾落的隻果。
「不就是個隻果,掉了就掉了,還撿它作什麼?」他著急道,見她渾不當一回事,突然心里有氣,「你差點被撞到,撞傷了怎麼辦?要是傷了我們的孩子怎麼辦?」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把她用力往自己身邊一拽,「你听到沒有?」
她縴細的手臂如此僵硬,卻猛然把他一推,叫道︰「你不要朝我吼」圓圓的眼楮閃出怒火,粉女敕的額頭變得通紅,她說話一向柔聲細氣,從來沒有如此疾言厲色過︰「你除了朝我吼,你還有什麼用?你走開」
她這麼大聲,好幾個鹽號的人都听到了,人們紛紛朝他們看去,靜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著嘴唇目不斜視,不發一言。
七七適才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氣,才終于發作,這時見靜淵這個樣子,也微微後悔,她心中悲苦,握著撿起來的那個隻果,眼眶一紅,轉身快步往香雪堂走去。靜淵緊跟在後,過了一會兒腳步加快趕到她前面,怕她被撞著,時不時幫她攔著走來的行人和運貨的架子車。
兩個人走進香雪堂,小桐笑嘻嘻迎上來,見東家夫婦都板著臉,像是吵了架一樣,她嚇了一跳,忙收斂起笑容。
見七七手里的隻果髒兮兮的,瘢痕累累,小桐呀了一聲,伸出手道︰「大*女乃,把隻果給我拿去洗洗,我把它的皮削了,應該還可以吃。」
靜淵听言,忍不住抬眼看小桐,小桐可惜道︰「東家,灶上做了法事,大*女乃特意給你留了這個供果,您且等等,我去看看廚房里還有沒有好的,要有的話就給您拿來,這個就給我吃吧。」
「不用,」靜淵心里一酸,看向七七,她正低頭走進了里屋賬房,「我就吃這一個,你去把它洗干淨拿來,我自己削皮。」
「是。」小桐拿著隻果去洗,不一會兒送到里屋,見靜淵默默挨著七七坐著,她識趣地把果盤一放,悄然退下,把門輕輕帶上。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靜淵柔聲道,側過頭看了一眼七七,她的手捏著衣襟,烏溜溜的眼楮看著窗戶,幽幽地閃著光。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說的對,我是沒有用,我只要一遇到人尋死覓活,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更何況是我的母親。七七,我真沒用。」
七七嘴唇一動,手把衣襟攥緊了,低下頭,她輕聲道︰「怪我自己沒用,若是我也尋死覓活一番,不知道我們還是不是如此境地。」
靜淵的臉刷地變成慘白,過了半晌,他淡漠地笑了一下︰「說也奇怪,我還真不怕你尋死覓活,七七,你活著,我便拼了命也會好好跟你過,若是你死了,我跟著你去便罷了,母親,家業,孩子,我統統都可以不要,有什麼好怕的。」
淚珠在七七的眼眶里轉來轉去,她忽然抬起臉看著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但你一定不能不管孩子,假如有一天我……。」
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顫聲道︰「你敢,你敢說下面的話你不信就試一試,」你若是真死了,我自然會跟著你,讓我們的孩子成為無爹無娘的孤兒,我們兩個都去當罪人,死了也不安生。」
她愣了一會兒,忽然嗚咽出聲,淚水濕透了他胸前的衣服,她哭道︰「我不信你,靜淵,我不信你。我不知道該怎麼信你,我為什麼要嫁了你,為什麼我要這麼苦為什麼我不能跟別人一樣有個正常的家,為什麼我要跟另一個女人分享你,為什麼我的孩子要跟另一個孩子分享一個父親,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恨你我恨死你」
也許忍耐了很久,終于到了一個極限,她從未放聲痛哭過,這一下再也約束不住自己,嚎啕不止。
小桐和古掌櫃等人雖然不明所以,但知道這個女東家雖然一向和顏悅色,不論多艱苦,總保持著十足的耐心與堅韌,可她心中定有著難以言說的痛苦,她的哭泣聲穿過木門,傳到外堂,古掌櫃長嘆了一聲,小桐心中淒然,蹲在地上,默默流下眼淚。
「你恨我吧,七七,我也恨我自己。」靜淵緊緊抱著她,吻著她被淚水沾濕的臉頰,「我從沒有這麼恨過我自己。我明明做不到,卻向你許諾,讓你失望,你應該恨我,七七,你恨我吧。」
他伸手給她理了理頭發,她無意間看到他手掌上的傷,像是被利器撕過,結的痂顏色甚淺,白皙的皮膚映襯著這個新鮮的傷口,顯得猙獰可怖。
七七擦了擦眼淚,低下頭,把靜淵的手掌拉下來放在自己手中,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抹過他傷口的邊緣,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一顆心像在水里下沉,茫然無措,窒息難當。
靜淵心中酸楚之極,見她的眼楮都哭腫了,他卻也是伸出一根手指,伸向她腫腫的眼袋下面,給她輕輕按壓著。
可她嚶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推開他,捂住了臉。
「不要哭了,我的好七七,」靜淵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因為知道她還如此在乎他,也因為自己對于這尷尬的家事暫時無能為力,他心中間雜著喜悅與哀愁。
但他的心卻是安定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要什麼,該做什麼。即便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敗,他亦要堅持。有些事情,有些糾葛,再也不能擾亂他的內心,因為他知道怎麼樣才是真正尊重自己的選擇,以往困擾他的是那依附于生命的自私的心靈,如果他放開了,只因她給了他一切,即便渺小如世界萬物之一,微若塵埃,可那才是他依附整個宇宙。那就是最終的真理,是他真實的自我。他依附于她,在他和她小小的世界里。
見七七稍稍止了抽泣,靜淵忙柔聲問︰「有沒有不舒服?我們的孩子還好吧?」
她嗔道︰「他現在才這麼大一點,怎麼會有感覺?」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卻覺得這嗔視有情,說不出的動人心魄,心中一甜,忍不住就想吻她,七七連忙站了起來,見果盤里洗干淨的那個隻果,走過去拿起︰「這個是供果,不能扔的,你愛吃不吃。」
靜淵笑道︰「我吃,我吃的」
從她手中搶過,也不待削皮,就著那早已坑坑窪窪的果肉,大大的咬了一口。
七七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打開門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靜淵噌地一下站起。
她卻不理他,往外叫︰「小桐」
小桐應了一聲快步過來,七七道︰「去找點藥膏來,東家的手劃破了。」
「哦」小桐揉揉自己還紅著的眼楮,匆忙奔到後院。
七七方轉過身,靜淵已經放心,一口一口吃著隻果,見她看他,便擠出一個笑來。
他穿著湖水色衫袍,纏枝菊紋勾里,石青雲鍛接袖,下襟滾海水江崖雜寶紋,是他去年生日她為他縫制的衣服。
清河年輕的商人,現在都時新穿洋裝,尤其是自己那紈褲的三哥,幾乎對舊式的衣裳是憎惡的。
唯獨他,只要是自己給他做的衣服,即便破了,打上了補丁,他亦是收拾起來,規規整整疊好了舍不得扔。
這件新衣服她做了好幾天,那時她剛剛學會蘇繡,在袖口做的「打點繡」,以素紗為底,按紗孔網格行線,繡線或斜向或平行于經緯線,與行之間釘線相互間隔,形成桂花形,直到將花紋繡滿,線條勻密,邊口整齊,光這袖子就繡了三天。
他心疼她辛苦,又愛極了這件衣服,只有在極重要的時候他才穿出來。也許為了提醒他自己今早與玉瀾堂的攤牌十分關鍵,他穿上了它。
他是帶著她的心一起去的。
七七看著靜淵,心里終有些軟化。見他膝上、衣襟上還殘存著灰塵,那麼,就當他是為她央求過,努力過吧。
走上前,取下衣襟上別著的手帕,給他拍打衣賞上的塵埃。他一向愛干淨,因此她拍得尤為仔細,一面拍,一面檢查有沒有地方破損。
靜淵嚼著隻果,喉嚨里卻突然如哽著堅硬的東西,吞咽困難,眼中盈滿了淚水。
七七站直了身子,裝作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小桐敲門進來,把藥膏遞給她,等了等,待靜淵吃完了隻果,她方道︰「把手伸過來,我給你擦點藥。」
他把手掌伸過去給她,她小心把藥膏涂在他的傷口上,輕聲道︰「你母親若是反對,我們先緩一緩,一起想想辦法。」抬起頭看著他,「如果你真的有心向著我,那麼無論怎樣,只要你信我,站在我這邊,我心里就好歹能安慰些。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他看著她,莫說一件,一萬件他也願意為她做。
「從今後除非我陪著你,我不許你再單獨回玉瀾堂。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違孝道,不盡父職,既然母親不讓你和錦蓉離婚,那麼我,只能不讓你再跟錦蓉單獨接觸。我們都可以熬,都可以等,看誰熬得過誰。」
她抬起臉,明眸閃動一絲堅硬的光︰「你答不答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