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晨的鳥語驚醒,披衣下榻,讓秀發蓬蓬地垂在肩上,七七悄然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了窗戶。窗外春暖花開,陽光像金色的泉水濺在窗台,遠處是靈秀峰巒,山阿碧岑,白雲裊裊。
時間真是過得快啊,已經過了十天了。
結婚後,他們從來沒有過過如此閑適自在的生活。即便那一次他帶著她去竹海養傷,兩個人當時心中都背著極大的負擔。這一次,因為寶寶還沒有放假,原本並不打算玩太長時間,可時間一天天過去,誰都沒有提要回去的事情,就似終于有了一次機會縱容自己,想著寶寶回去讓文君好好給她補習一番,倒無甚擔憂,他們也就一天拖著一天,在峨眉山下租了一個小院子,過起了簡單而溫馨的村居生活。散步,摘野菜,采野花做花環,帶著女兒捉蝴蝶,看雲,看山。
這其中,靜淵偶爾會去一趟縣城,給六福堂打一個電話,問問生意,或者和文斕說會兒話,而七七,精力漸漸不濟,往往是陪著丈夫女兒玩一會兒,就昏昏欲睡。
也許是常年積攢下來的疲憊終于發作,她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都用在睡覺上面。這一日又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小院獨處在山下的小小村落,四面環山,院外有一棵大榕樹,高達數丈,橫枝低極,綠蔭如蓋,樹後的山崖,藤蘿披拂,崖下有一個天然小湖,日光照得澄波疊翠,水天一色,山寺疏鐘,時聞妙音。
暖風吹開她的衣襟,像一雙溫暖的手充滿愛意的擁抱。她伸出手掌,想要用掌心接住那漫天的金芒,緩緩合攏,再輕輕展開。假如時光、幸福、所有美好的回憶都能輕輕這樣抓住,該多好。
她听到女兒銀鈴般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接著柴門吱呀一聲響,靜淵牽著寶寶的手從外面回來,寶寶的褲腿挽到了膝上,小臉像紅紅的隻果,袖子也挽起來,露出蓮藕般胖胖的手臂,靜淵提著一個竹兜子,走得近了,听得竹兜子里頭傳來呱呱的蛙鳴聲。
他朝她微笑,卻很快輕輕皺了皺眉頭︰「去把衣服穿好,小心被風吹著。」
「你買了青蛙?」她倚在窗台問,嫣然微笑。
「是牛蛙大牛蛙」寶寶幫父親回答,小桐正在廚房里和小蠻腰準備著午飯,听到父女倆的笑語聲忙迎了出去,從靜淵手里接過竹兜,打開蓋子往里一看,果真有兩只肥肥的牛蛙。
小桐喜道︰「太好了,今天中午就做紅燒牛蛙給大*女乃補一補」
「我還要玩一會兒」寶寶追著小桐。
七七听到,忙大聲叮囑︰「小桐別讓寶寶踫到那東西,手會長疹子」
「放心吧。」小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只听她對寶寶道︰「小小姐,只許看,不許踫」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听它們唱歌」估計寶寶正扭著身子撒嬌。
七七不由得莞爾。
靜淵洗了手進來,她緩緩轉過身面對著他,柔和的陽光在她身上籠上了一層淡淡光暈,發際、額間、肌膚,柔柔的閃著光芒,臉龐上略帶幾分極輕柔的慵懶,眸光瀲灩,這容顏如珠玉般靈動誘人。
她被他看得臉上微微一紅,情不自禁揪了揪衣襟,這模樣像極了她少女的時候,靜淵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時光倒流,他們剛剛新婚,只是他不再排斥她、冷落她,而是寵溺與珍惜。
他輕聲一笑,過去攬著她的腰,柔聲道︰「懶蟲,你這一覺就是睡到中午,我跟寶寶可是又去轉了半匹山。」
七七揉揉眼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最近只是渴睡,肚子里這個寶貝估計是個瞌睡蟲轉世。」
靜淵笑道︰「明明是你自己愛瞌睡,卻冤枉我的孩子。」
她靠在他肩上嗤嗤地笑了笑,被陽光一烤,又有些犯困了,眼皮一眨一眨的就要闔上,靜淵倒是心里提了個醒,忙推了推她︰「別睡了,一會兒吃了東西,再坐一坐再睡,你這樣讓我擔心,別把身子給睡虛了。」
她只好打起精神來,接過他遞過來的衣服換上,兩個人攜手坐在窗邊的一根長凳上曬著太陽。
靜淵見她萎靡不振,心里越來越擔心,面露憂色︰「我帶你去看看大夫吧,這樣下去我心里懸的慌。」
她倒是安慰他︰「別怕,我當年懷著寶寶的時候,大著肚子可以趕幾里的山路呢,沒事的,我這身子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他的手僵了僵,把她卻摟得緊了一點。七七知道自己這句話無意中刺到他的心事,便轉開話題︰「你們在哪里買的牛蛙?」
他卻許久沒有回答,將她的臉輕輕扳起,讓她看著他,他的眼中閃著幽微的火花︰「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起那些年的事……你,還有寶寶,你們在那山里獨個兒過了七年,七七,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等著太陽上山下山,就那麼過去了……也沒有熬。」她輕輕垂下頭,低聲道,其實,她並不覺得有多苦,物質上匱乏些並不苦,苦的是心里的傷口久久不曾愈合。
「不過,」她輕輕笑了笑,已經是如此淡然,「我其實有一次是想回來找你的,畢竟那時候自己年紀太小,總有吃不了苦的時候。」
「那麼……你為什麼又不回來了?」他心里隱隱發痛。
「那天倒真的是熬過去的,就那一天。」她看著他放在自己腿上的手,緩緩的,一字一句說道︰「屋子里很冷,池塘都結了冰,宋媽半天燒不著火,我冷極了,心里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的不耐煩,我那時候就想回清河,我第一個想的就是來找你,告訴你我給你留住了一個孩子,不論怎麼樣我也會把她生下來,我想你也許不會因為我離開了你就真的怨恨我,即便你怪我,不理我,我還可以回娘家,至少有人能照顧我,至少不會冷。四哥送我送到了半路,我們都沒有想到我竟然在路上把寶寶給生了下來。那天雪下得越來越大,寶寶被凍僵了,小臉都被凍紫了,連眼楮都睜不開,哭也不哭一聲。我難受極了,我想若是她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活著干什麼?我的咳疾可能就是那一天得的,那天我哭的很厲害……好在寶寶熬過來了,她救了我,是她讓我挺過去了。」
她說的很平靜,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情,縴長的睫毛輕輕垂下,掩蓋中眼中霧靄般的傷痛與迷茫。
靜淵緊緊抿著嘴唇,臉色蒼白得猶如透明,她並沒有抬頭看他,但是知道他在顫抖,可她幫不了他。
她只有不再說下去,當然,其實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
她身子微微動了動,他按住她的手︰「別走。」
她笑著說︰「我聞到香味兒了,去廚房看看,睡了半天肚子餓了。」
他看向她,知道她是在強顏歡笑,他終于忍不住,眼中落下一滴熱淚,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有用,七七,我絕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她听著他怦然有力的心跳聲,聞著他身上熟悉的香根草一般的淡淡清香,心中涌起的酸楚被緩緩地平復與安撫,安靜地貼在他的胸膛,許久,她輕聲說︰「我知道因為我,讓你冷落了文斕,靜淵,我別無所求,我和你都欠了寶寶,我要你和我一起補償她那幾年受的苦,我要你好好對我的孩子。」
「你說錯了,」靜淵說。
她不解地看他,他用力親了親她的臉頰,「是孩子們,我會好好對你和孩子們。既是補償,又不是補償。相信我。」
七七烏黑的眼中閃動著光華,深深地點了點頭,綻開笑顏,如花盛放︰「我們去吃飯吧。」
靜淵笑道︰「你終于有胃口了?」
「我饞了。」
他哈哈一笑,把她牽起來,一起走到廚房。山居簡陋,他們把飯桌搬到院子里,在春日暖陽下笑意融融吃著午飯。
牛蛙很是鮮美,七七吃了不少,大家見她愛吃,都只去夾別的菜,把牛蛙留給了她,只靜淵偶爾夾兩瓣牛蛙腿,剔下肉放到寶寶碗里。
吃得快差不多,七七忽道︰「現在山下不算太熱,好多青蛙都不出來的,山里涼,有些還眠在泥里不出來呢。以前我在璧山偶爾想弄兩只給寶寶吃,在這種時節,都是四哥往山頂有雪的地方找。你是上哪兒弄來的這兩只,吃著這肉,應該是正眠著被人抓了的,好鮮女敕肥厚。」
靜淵道︰「在東頭山下遇到一家人,從漢口來的,在清音閣那邊的山里找鄉人買了牛蛙,我看這牛蛙好,便跟他們要,這家人倒是很和氣,他們又打算去清河,知道我是清河人,和我略聊了會兒天,便把牛蛙送了兩只給我。這幾天你累著了,吃炖牛蛙真可以補一補的。」
他頓了頓,又說︰「對了,我們回去的時候跟著那家人一起走吧,從榮縣那邊回去,不用再繞到成都了。我們雇個車走公路。」
「他們什麼時候出發呢?」
「後天。」
寶寶撅起了小嘴,黯然道︰「我不想回去。」
這句話幾乎說盡了所有人的心聲,靜淵和七七心里亦不好受,靜淵只看著七七,等她說話,七七定定神,笑著往寶寶小臉上輕輕一擰︰「你不要你的兔兒了?你不要你的花花嗎?」。
寶寶大眼楮轉了轉,學著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