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濺起,布袋子在水中幾個起伏,慢慢沉了下去。七七一顆心也在不斷下沉,怔怔地看著河水,臉漸漸變得雪白。
羅飛看到她眼中涌起了淚水,她咬著嘴唇,胸口起伏,似在極力控制不讓眼淚落下,他嘴角尖刻的笑容漸漸凝結,眼光變得深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回去吧,以後這種生意上的事情不要一個人來跟我談,讓你的掌櫃陪著你一起來,有些賬目銀錢上的事情,他會說的比你清楚。」
七七依舊看著河水,過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慢慢轉身,她走了幾步,回過頭來,濃密的睫毛似花蔭下的蝴蝶輕扇翅膀,蒼白的皮膚,雪一樣清冷,眼中的淚水已經蒸發不見,可不知為何,羅飛見到她此時的眼神,心里卻猛然一痛。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不一定信。」七七輕聲道,羅飛蹙起眉,把眼楮垂下,不看她。
七七道︰「阿飛,其實我知道你上一次生了我的氣,因此我找不到一個可以主動來找你的理由,所以我才拿阿榮的禮物過來,並不是想借它跟你談生意,只是想借它來找你。還有,你也許覺得我囤煤純是為了利益,為了錢,不是的,我自己知道不是。不過……」她微微苦笑,「這也不重要了。」
她轉身,一步一步緩緩走遠,羅飛抬頭看著她的瘦弱的背影,雅致的淡綠色衣服,可一雙鞋……她穿著極普通的布鞋,當年他去揚州,她就為自己做過這樣一雙,說這樣的布鞋穿著舒服,不硌腳好走路。她走了很多的路吧,因為那雙鞋如此的舊,舊到鞋邊有些地方都翻起了毛。他自然知道她如今絕不缺鞋穿,只是因為要奔波,因而才不能像尋常的太太小姐一樣愛漂亮,穿那些好看的鞋子。一個女人,一個像她這樣的柔弱的女人,一個他從小就愛慕、就了解的女人,是什麼力量撐著她在受了那麼多折磨後一直堅韌地活著?是什麼力量驅使她去做那些連許多男人都做不好的事情,是什麼事情讓她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活得那麼累那麼辛苦?不,他怎麼會想著她會是為了錢呢。他怎麼會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她,傷她?
如驚電掠過心中,一股激蕩的心緒慢慢流竄于四肢百骸,羅飛奔上幾步,叫住她︰「七七」
已經走遠的那個縴細的背影頓了一頓,他再次快步上前幾步,七七回過頭,一雙大眼楮充滿了淚水,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她還在忍著眼淚。羅飛被那雙含著淚的眼楮刺疼了,小時候的她跳蕩不羈,嬌憨頑皮,高興就笑,不高興就任性哭鬧,可如今,連背著人哭泣也不能,也要生生抑制。
他凝視著她︰「你家里有事情要你急著回去嗎?」。
她不解何意,搖搖頭,抬起手漫不經心般擦了擦眼角。
羅飛叫來馮師爺,吩咐道︰「把林太太家的下人帶到棚子里坐一會兒,讓他們先喝喝茶吃點東西。」
馮師爺並不多問,馬上朝遠處小蠻腰的車走去。
七七看著羅飛,澄澈的眼中露出疑問。羅飛向她做了個手勢︰「等我一下」
一會兒,他開來一輛小貨車,湊過身子打開車門,探出頭來道︰「上來吧,我這車是送貨的,不比你家的舒服。」
七七問︰「去哪里?」
羅飛嘴角一揚︰「你不是要跟我談生意嗎?我挑個地方,我們倆好好談談。」
七七的臉微微一紅,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無奈那車太高,她一下子上不來,羅飛嗤笑一聲,伸過手,七七咬牙握住他的手,他用力一拽,把她拽了上去。
汽車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走著,七七眼楮看著窗外,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了,她也不以為意,只是沉默。經過剛才那一幕,她真不知道該和羅飛說什麼,幸好他也沒有主動找話說,唯當汽車每過一個坡坎,他就會小聲提醒一下︰「抓好了,有點晃。」
就這麼晃晃悠悠走了一段路,車子開到新橋鎮旁的一個小市集外,清河蜿蜒繞過,有農婦在河邊洗衣。
羅飛停下車,道︰「你在車上等我吧。」
七七轉過頭︰「你要去哪兒?」
她一頭輕軟光潤的短發被風吹得蓬蓬卷卷,那模樣又是滑稽又是可愛,可她的眼楮卻還是紅紅的,羅飛移過目光別開臉去︰「我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回來。」
七七道︰「你不用急,慢慢的,我等你就是。」
他下了車,沒走幾步,回過頭,見七七把腦袋擱在靠在車窗上,大大的眼楮怔怔地看著河岸上,說不出的茫然疲倦。
他看了她一會兒,轉身快步走入市集。
青翠的柳枝在風中曼舞,蓼花綠萍散浮在水面,有輕舟擦過,似听見水草的鳴聲,如在暗暗抽泣,撐船的是個女子,有著優美卻有力的身體曲線,竹竿在河岸邊一彎,小船一借力,駛出了好遠。岸上的農婦用木杵捶打著衣服,袖子挽到肘上,露出微黑的手腕,七七看著她們,思緒慢慢悠悠飄到了好遠,如放空了一切,眼中的世界如這些村婦漁女的世界一般,變得簡單。
出了一會兒神,听到車門輕響,她定定神,轉過去去,羅飛上了車來,她剛想問︰「買到你的東西了,這麼快?」
他卻將一只金黃色的小糖豬舉到她的眼前,嘴角帶著她熟悉的笑,不再尖刻,也沒有了冷酷,是那種溫暖的笑。
「七七,給你」
她愣了一愣,小時候她生病不吃藥,哭著鬧著要吃糖人兒,他不論有多遠,不論多麻煩,不怕連鞋子都跑掉,拋下所有的事情,怎麼也得去給她買。不論她有多難過,只要看到他買的糖人兒,只要听到他溫柔的笑語︰「七七,給你」她總會破涕為笑,所有的憂愁都被拋之腦後。
小糖豬是剛做的,連木簽子都還是熱的,七七輕輕接過,低下頭,嘴角綻開一朵笑,眼淚卻一滴滴滾落下來。
「別哭,不要哭。」羅飛柔聲道,「七七,不要哭。」
她使勁點頭,用手掌擦著眼淚,可眼淚卻漫過指縫,不可抑制,她的另一只手緊緊握住糖豬的簽子,輕輕顫抖。
羅飛痛楚萬分看著她,想將她摟在懷里安慰,如同小時候那樣,可卻不能,再也不能。
「我幫你,我幫你囤煤。」他只好這麼說,「我去幫你把煤炭運到江津,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弄多少。」
七七哽咽起來,珠淚滾滾而下,肩膀抽搐,「阿飛,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她抽泣道。
她如何跟他說,她又有了一個孩子,她要保住這個孩子,既要跟人斗,也要跟命運搏一搏,很可能功虧一簣,連命都沒有;她如何跟他說,在她嫁過去的那個家族里,她的丈夫也未必能真正保護好她,她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保護她和她的孩子們;她如何跟他說,如今她身邊已經沒有多少人,能容她好好傾訴一番心里的傷痛,能容她隨意的哭、隨意的抱怨;她如何跟他說,她明知不能再與他有牽連,卻還是不得不求他幫忙,因為只有他能幫得了她。
怎樣的無助,怎樣的無可奈何。
她欠他,她永遠都在欠他。
她的指尖變白,小糖豬上沾滿了淚水,晶瑩剔透,像凝出的花。
他痴痴地看著她……無數的話在心中翻來覆去,卻想不出一句可以用來安慰她,用來安慰自己。
她哭了一會兒,終于稍微平靜了下來,抬起臉看他,看著他充滿關切的眼楮︰「阿飛,你還怪我嗎?」。
他搖頭︰「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只是偶爾很傷心,不過也跟你無關,只是因為我自己的私心。」
七七淒然一笑,忽而任性地揚起嘴角,輕輕一笑︰「我很怪你」
他戲謔般蹙眉︰「哦?」
七七吸吸鼻子,舌忝了舌忝手中的小糖豬兒,輕聲道︰「糖沒有熬好,是苦的」
羅飛一笑︰「小鎮子里本沒有什麼好東西。」
七七看著前方︰「這里頭有錢莊嗎?」。
羅飛挑眉道︰「干什麼?」
「我給阿榮的新錢被你扔了,我得重新換去。」七七道,一手拿著糖豬,一手在自己的提包里翻著,笑道,「還好我今天帶了錢在身上。」
手上一暖,是他,終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蓋在她的手上。
她緩緩垂頭,他只看到她濃密如扇的睫毛和白膩如玉的後頸,他想對她說一聲對不起,不該扔掉那袋新錢,可覺得這話在此時說出來甚是不重要,想了許久,要想那重要的話,最後終于顫聲道︰「答應我……」
他說︰「答應我,別再這麼瘦了,長好一點,長胖一點,高興一點。」
她抬頭看著他,清澈的眼波里有著他的倒影。
「你需要多長時間?」他問。
她臉一紅︰「你是說……長胖嗎?」。
羅飛忍不住微笑︰「我是說,囤煤的事兒,你希望多長時間解決?」
七七自覺不好意思,定定神,正色道︰「越快越好,最好兩個月內能有個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