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寨的北邊是個壩子,有一個水汽蒙蒙的小湖,湖邊矗立著一個廠房,廠房外圍是一圈鋼鐵管道,善存對七七道︰「那就是楊老板的鳳興制鹽,外頭的管子是用來排蒸汽的,專門從漢陽運來的。這里有了化工廠,你爹爹我的鹽今後提煉鹽堿,也不用再走大老遠的路了。」
七七嗯了一聲,對那鹽堿廠並沒有多少興趣,卻是把目光投向山谷月復地一排密密的房屋。繞過正在施工的公路,朝老路一直往里走,他們直走到寨子里。
平安寨修造于咸豐年間,最多人的時候曾居住幾萬人。有一些前清鹽商的別墅莊園,均為三進四重的大堂院,庭院中多廣植丹桂和香樟,年深日久,樹冠盤成了傘狀,樹齡已近幾百載,房屋也都是老房子,彩繪璧刻依然鮮艷如初。七七好奇地打量著那些雕梁畫棟,有些房子似乎沒有人住,只有一些老朽的家丁在外頭曬著太陽。窮人們則住在西邊,靠著山崖,有一些人住在岩洞里,就用一個竹排子做門,露天支著灶,有的連鐵鍋都缺著半邊。
貧富差距,可見一斑。
七七皺著眉,心想,富人的房子空著無人住,窮人卻沒房子,住在山洞里。
善存見她郁郁寡歡,輕聲道︰「以後這里會變一個樣子,西場的鹽號可能全部都會搬過來。鹽場增產,也缺人力,我們就近招工,有些沒有生計的人只要能做活兒,總會有口飯吃,也不愁沒有屋檐遮雨。」手一揚,指著東邊坡下︰「那里現在在修著防空洞,是政府出的錢,我們鹽場各鹽號義務派工人去幫忙,工錢我們墊付。將來打仗,這里地勢好,不一定能被波及,即便真打來了,也是躲有可躲,藏有可藏。」
清末,平安寨里住著的富人漸漸均遷入清河市區,人口比當年少了許多。善存突然間得了平安寨由東至北一大塊空地連著幾排房屋,許多人雖知道孟家手氣大,從平安寨那些老朽的地主們手中盤下地來並不算太困難,但至于究竟用這離市區甚遠、又算是半個山區的地皮做什麼,直到楊霈林的鳳興制鹽遷入這里,眾人才依稀明白,原來,孟老板是想把這里變成第二個、且是不一樣的鹽店街。
七七不清楚父親帶自己來見誰,但潛意識中卻感覺,這個人也許與父親擁有的這塊地皮有關,可是,自己對父親從誰手中得到這塊地並不感興趣,那麼自己見這個人,有什麼意義?
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只覺得有一團揮之不去的迷霧。
善存見七七緩步走著,神情有些凝肅,問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坐下來歇一會兒。」他指了指一個茶鋪子。
七七微笑道︰「不累,走走看看也好。」
「七七,」善存忽然道,「我知道你去要了靜淵天海井宣統年的老賬,可看出什麼名堂來?」
七七心中一跳,眼中光芒一閃,對父親道︰「天海井的賬,和杜伯伯給我看過的賬有些相似的地方。宣統四年,天海井和杜老板的鹽號都曾經從美國進口鋼絲繩,只是兩家的賬簿里都只是說到進貨的數量,按照常理,貨價、運送貨物花費的時間和銀兩、所經路程,卻都沒有寫在賬簿上,只是在旁邊不起眼的地方做了個標注,寫著雍福號和美孚幾個字。我後來得知,他們正是委托一個叫雍福號的運鹽號去買的鋼絲繩,那麼林家的井灶因為這鋼絲繩出了事,罪責並不應該全在林家。可是,為什麼賬簿上卻將好多事情故意寫的模模糊糊呢?」
善存听著,眼楮半閉著,看著通往前方的長長的道路和路兩邊鱗次櫛比的房屋。
「那麼你覺得說明了什麼問題?」
「說明了有一些事情鹽號的主人並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包括這個雍福號,我打听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運鹽號,宣統元年的時候才開的,沒有什麼名氣。可為什麼兩家大鹽號的東家都要去找它來訂貨,而且,靜淵的祖父不就是因為這次訂貨的鋼絲繩出了事,才被抓進了官府嗎?」。七七很平靜地說著,心跳卻漸漸加快,凝視著父親,把腳步停下︰「爹爹,你要讓我見的人,究竟是誰?」
善存的白發在風中微微飛揚著,他輕聲道︰「七七,當年把你嫁給靜淵,我是有一份私心在里頭。我以為有些事情能兩全其美,可是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認,我害了你。你的婚事是我為你安排的一個命運,如今你要和靜淵離婚,這是你在為你自己的今後做選擇,我心疼你,也只能尊重你的選擇。這十年你是一路苦過來的,好日子屈指可數,爹爹已經老了,想趁現在活著,盡力讓你過你想要的生活,彌補我的這個錯。」
「爹爹……」
善存輕輕嘆息一聲,「今後的人生還很漫長,我不希望的女兒帶著包袱過下去。」
遠處巷口走來一個老者,身著素服。
七七猶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再把目光轉向那位緩緩行來的老者。
善存卻凝視著女兒,柔聲道︰「七七,過去的十年雖然很辛苦,但至少你和靜淵夫妻一場,彼此有情,是命不由人,不得已才走到這一步。我因守著一個承諾,當年的事一直瞞著你,瞞著很多人。但是今天,我打算告訴你一切,也許只有這樣,你才會丟下你的包袱,興許也會覺得,這十年,也有一絲值得。」
七七激動地睜大了眼楮。
說話間,那老者已經走到了父女倆身前,目光溫和。
「時間過得真快,上一次見到你,你還只有兩歲呢,小七七。」老者笑道。
「爹爹,這位伯伯是……」七七有些激動,只知道一直牽絆自己的一個心結或許今日就會解開,聲音不免有些發顫。
老者手里握著一小本卷宗,交給了善存︰「孟兄,這是你要的。」
善存微笑道︰「七七,這是你一直要找的人,小時候我帶你見過他一次,不過你那時太小,當記不得了。如今好好記住他的樣子,今天你見了他,也許許久又見不著了。」
老者呵呵一笑,點頭道︰「不錯,我是地老鼠,見不得光的。」
善存道︰「杜家的纜繩實際上是從天海井買入的,數量並不多,總的進貨確實是通過的第三方,也就是雍福號。這位伯伯就是雍福號的老板,王和坤,字昌普,和前些年過世的西場王和輝王老板是同宗,只是無人知曉罷了。」
七七震驚下竟忘了和王和坤見禮,王和坤卻微笑著,渾不以為意。
善存將手中賬簿交予七七︰「當年所有的明細賬,都在這一本里記著。」
七七的手輕輕顫抖,低下頭,將賬簿翻開。
平安寨雖在民初衰落,房屋建築以及街道布局卻依舊保持著當年的風貌,北邊的那塊地有片堡坎,清末時上面修有一座戲樓,正對著不遠處的湖水。直到現在,一年中逢神會或打清蘸,各村村民都會在戲樓里看梆子戲。如今戲樓倒是空著,後院的四合小院被善存租給了楊霈林做工廠的食堂,黃昏將近,煙囪里冒起裊裊炊煙,人聲漸起,工人們踩著暮色而來。
因廠房設備新近遷入,楊霈林白日里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廠里看著,這幾日早中晚都在平安寨吃飯,和工人們一起說說笑笑走進戲樓的大門,正要揀張桌子坐下,卻把腳步頓了頓。
只見善存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豆花從小院里出來,一個**正坐在戲台下一個小方桌前,見到忙要起身去接,善存道︰「你坐好,坐好就行。」
抬眼間見楊霈林站在門口,善存笑道︰「楊老板來的好,我有個老友從宣德鎮帶了點豆花,一起來嘗嘗吧。」把豆花放到桌上。
楊霈林微笑道︰「孟老板今天怎麼來了?」走上前對**頷首︰「林太太。」
七七對他微微笑了笑︰「楊先生你好。」
楊霈林見七七一雙秀目微微有些紅腫,先前從楊漱口中曾得知她與靜淵分居,又在夫家受了傷之事,想著這女子神情郁郁當是為此,她父親帶著她到這里來,或許是讓其散心的,便只做不見,與善存笑著客套了幾句。
七七去又拿了一副碗碟,低頭給三個人拌調料,忽然想起什麼,對楊霈林微笑道︰「楊先生是不吃咸豆花的,我差點忘了。」起身道︰「我去找點白糖。」
善存道︰「小心別撞著,院子里窄,現在人多。」
楊霈林待要說其實不必,便吃咸的豆花也無妨,七七已經走了幾步遠,聲音傳來︰「爹爹放心。」
善存看著女兒背影,嘆了口氣。
楊霈林實在不方便過問別人家事,因而也就沒有說話。倒是善存輕聲道︰「這孩子總不想讓自己閑著。」
楊霈林臉色微微一動。
剛吃的兩口,平安寨隸屬的永平鄉公署來了人,說鄉長設了宴,一定求孟老爺賞個臉,連拖帶拽把善存給請了去,又要請楊霈林,楊霈林笑道︰「我總上你們鄉長那兒吃白食,連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今日廠里還有事,幫我謝謝你們鄉長。」
七七因是女眷,便留在這里,見善存走了,楊霈林卻依舊坐著,碗中的飯吃的差不多了,便道︰「楊先生不用等我,你廠里不是還有事嗎?我一會兒在這兒等我爹爹就好。」
楊霈林搖頭︰「沒什麼事,我只是不想去跟他們應酬。」
七七點頭,見有蒼蠅飛來,便把筷子放下伸手趕蒼蠅,一會兒又瞧了瞧楊霈林的碟子里,白糖已經沒有了,便又要起身去給他再多舀些來。
剛剛一動,楊霈林突然伸手,輕輕在她手腕上一搭,但是很快就把手拿開,沉聲道︰「你別這樣。」
七七一怔,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