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算什麼,琉璃山莊整個屋頂都是琉璃瓦,連那牆頭上都貼著琉璃瓦,那是最不值錢的了,知道什麼叫做‘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嗎?那金玉珠寶都跟沙子似的滿地都是,隨便撿撿就夠咱們吃喝一輩子的了。」
「可不是麼,那金銀可謂是琉璃山莊里面最便宜的東西了,那琉璃山莊建得跟宮殿一樣,里面的擺設就不說了,都是咱們見都沒見過想都想不到的好東西,光說那園子里的花種就沒有一根不值錢的,隨便挖出一棵來,也能賣上百千金的,比人參都貴……」
「磨盤那麼大的玉璧,龍眼那麼大的明珠,還有晚上會發光的據說是鮫人淚的夜明珠……薄如蟬翼輕如浮塵的紗幔,照人縴毫畢現的明鏡,可斷生死氣運的相術之書,還有一個前朝的藏寶圖……隨便哪一個拿出來都可以轟動江湖……」
「最難得的可不是這些,听說過添壽丸嗎?雖不至于能夠活死人肉白骨,但受了致命傷,只要不是立馬斷氣,吃一粒添壽丸,延長一會兒壽命那是絕對沒問題的……那藥就是琉璃山莊主人做出來的,無病可延年益壽,有病可借天添壽,最是珍貴不過,那一顆藥丸子,就勝過黃金千萬……」
「要不怎麼說琉璃山莊是水晶宮呢?龍王爺那兒有的東西它都有,龍王爺那兒沒有的它還有,只怕龍王爺的水晶宮也比不過這琉璃山莊。這山莊主人也是奇人,那麼多的東西可怎麼弄來的啊?」
「……所以說才是前朝皇室後裔啊,不然哪里來的這些東西,平常人可是弄不到的,那些個世家大族上百年也未必能夠有這麼些玩意兒……」
一夜之間,合陽縣大街小巷都流傳著關于琉璃山莊的財富論,似真似假的傳聞匯雜在一起,總結成一句話,就是「琉璃山莊富可敵國」。
自來財帛動人心,這一份明面上已經無主的財富放在誰的眼里都要拔不出來,這麼近的距離,站在高樓之上遠眺山脈,似乎可以看到那耀目生輝之處一片片色彩斐然的琉璃瓦,成日里盯著,怎能不讓一干窮人紅了眼?
「這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還說是凶煞之地,去不得嗎?」。
浮動的人心中還有那麼幾個清醒的,這清醒卻是源于怕事。
財帛與性命,不少人還是看重後者的。錢再多,沒命花也是白搭啊!
「咱們去的人多,陽氣旺,火氣壯,就是有鬼也不敢近身,何況那凶煞都是妄傳,哪個真的見了鬼怪殺人冤魂索命了?那些死了的都是運氣不好的,誰讓模黑去了,咱們大白天去,大太陽就在頭頂上,我就不信地下還真能冒出個鬼來!」
悄然間,這樣的言論佔了上風,仿佛唾手可得的東西就在眼皮子底下,還是沒主的,有幾個人能夠控制得住自己不伸手呢?
路不拾遺的,那是君子所為。這世間,到底是俗人小人多過君子的。
縣城中,一股子浮躁不安的氣息在暗暗流淌著……
「怎麼突然傳得這麼邪乎,以前也沒听說琉璃山莊除了富貴之外還怎麼樣啊,這是怎麼鬧的?」錢大人揪著短須,烏黑的短須被他揪斷了兩根,他卻渾然不覺,一腦門子的官司在堂中繞著圈地轉。
張侗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有點兒眼暈,垂了眼簾,一語不發。
「去,你去帶幾個人查查看,看怎麼回事,哪里來的這股子歪風,我怎麼覺得像是有人要生事一樣。」
都說無風不起浪,若是沒人煽風點火,他可不信這傳言是憑空來的,他都不知道那琉璃山莊有什麼,怎麼別人一下子就傳開了?還有那添壽丸,听著是不錯,可誰見過來著?這不明擺著胡咧咧嗎?古來皇帝煉丹都沒有一個成的,可見那長生不老之類的丹藥就是子虛烏有,這所謂的添壽丸,誰知道是不是催命丸?
添壽,添壽,自己這個還算壯年的自然不信,可那些個快要作古的,誰知道會不會信,尤其當今已經古稀之年,若是他信了呢?
莫不是還要自己去取?這藥丸若是沒有,自己豈不是要被遷怒?若是有的話,就更糟糕,獻藥一事從來風險重重,若是獻得好了,加官進爵,也就是皇帝一句話的事,可若是獻得不好,死了都是便宜的,且這宮中忌諱這入口之物,真是,真是……
今上已經七十了啊,便是那藥真的有用,又能夠添壽幾年,誰能夠保證這段時間今上沒病沒災?便是真的平安了幾年,下一次呢?下一次又該怎麼著?那藥難道是無窮無盡的嗎?且這藥若是真的有用,還不知會擋了誰的道吶。今上精力已經不行,但那些皇子們可正是年輕勃發之時……
奪嫡之爭什麼的,原以為跟自己沒有什麼關系,天高皇帝遠的,再怎麼樣一個七品的縣令還入不了這些龍子龍孫的眼,拉攏不到也打擊不到,他想要站隊也沒人理會的那種。可怎麼這添壽丸的傳聞一出,總讓他有一種陰謀在身邊的感覺呢?
見到張侗應下轉身要走,錢大人又把他叫住了,很是猶豫了一番,才道︰「悄悄地查,查到了也不要聲張……唉,罷了,你先查,查完了再說!」
就算是陰謀又怎樣呢?若是阻止了,那設計陰謀的必不會容他,若是不阻止,這套子就在這里,遲早他都要踩上,躲也躲不掉,真是,真是……池魚之殃,池魚之殃,難道真是怎麼也躲不過這一劫了?
錢大人又開始團團轉,轉得眉頭緊皺也沒什麼好主意,末了一聲長嘆,揮手棄了手上幾根斷須,愁眉不展,但願是自己想多了吧!
自琉璃山莊出事以來,他是事事不順,就算要調任也要過了這一年再說,可這一年還真是難過,只希望能夠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吧!
錢大人這邊苦悶難言,後宅卻是一片平和,自從不再摔碗砸碟,錢夫人的妹妹又有了新的愛好,听這縣城中關于琉璃山莊的種種故事,誰讓琉璃山莊在這合陽縣就如同皇宮之于都城一樣想要忽視都不能夠呢?于是,在這一則關于琉璃山莊的傳言愈演愈烈的時候她也沒錯漏了。
「都說那琉璃山莊跟水晶宮似的,富麗壯觀,連皇宮都比不過……」李嬤嬤邊說邊比劃著,嘖嘖不已,滿臉艷羨,好似她真的見過琉璃山莊,見過皇宮一樣。
「真的嗎,姐姐,那琉璃山莊真的比皇宮還富貴嗎?」。少女天真地拉著錢夫人的衣袖搖了搖,眼巴巴等著答案的模樣格外可愛。
錢夫人隱蔽地瞪了李嬤嬤一眼,笑著說︰「琉璃山莊也就是個山莊罷了,你這一路過來,難道沒見過鄉下的莊子是什麼樣的,就是富貴人家,頂多是用的木石好一些,佔的地方大一些,還能怎樣呢?哪里比得上皇宮的富麗堂皇,別听她們瞎說。皇宮可是天下富貴之最,這天底下說到富麗壯觀,哪里有什麼地方比得過皇宮?」
李嬤嬤收到了錢夫人不悅的信號,口上順著轉了彎兒,「夫人說的是,天下最富貴的地方就是皇宮了,琉璃山莊哪里比得上,就是名字好听而已。那些江湖人最愛虛張聲勢,其實就是一幫草莽,他們能有什麼好東西,提著把刀劍就是最值錢的了,旁的那是一窮二白,他們建的山莊也不會有什麼好東西,指不定連咱們家的莊子都不如。」
少女的憧憬被這一段話打破,幾分失望浸染眼底,話本中的才子佳人都不可信,那些比話本更虛妄的傳言中的富貴又怎麼能夠可信?
猶若一盆冷水澆在頭上,發亮的目光倏地澄淨下來,幾絲波動隱而未現,黑眸轉動,看向身前,放在膝頭的雙手微握成拳,悅耳的聲音中隱藏著一種堅定,「姐姐說的對,唯有皇宮的富貴才是真的,再沒有什麼地方比得上皇宮的富貴和權勢了。」
眼看著妹妹不會起了「去琉璃山莊看看」的念頭,錢夫人悄悄松了一口氣,那琉璃山莊可非善地,女兒家還是莫要靠近為好。
又說了一會兒旁的閑話,錢夫人一心疼惜妹妹,不吝把管家的手段拿出來教導,李嬤嬤從旁附和幫腔,很多以前蒙了一層紗,看得不那麼真切的東西被兩人一搭一唱地說了,有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少女的目光越發清澈,明悟帶來的慧光隱隱,一雙如水明眸愈發流轉生輝。
「就拿眼下這傳言做比,都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所以那傳言中哪怕有一兩分是真,人們就會信上四五分,甚或者七八分,一傳十,十傳百,這傳言听得人越多也就越可信,這就是那三人成虎的道理,而咱們听到這樣的傳言,卻不應浮于表面……」
錢夫人說到這里頓了一下,看了一眼李嬤嬤說︰「這事還遠了些,你未必解得真切,且也不好說,就拿你前段時間的經歷做比,想來你更能听得明白。」
說這句話的時候,錢夫人注意了一下少女的表情,見她並無反感之色,目光平靜,方才繼續道︰「外男不得入內宅——這條規矩大家都知道,那麼,你听到內宅之中,有丫鬟說那新科狀元如何如何,這傳言你能信幾分?」
指甲幾乎摳進肉里,一股疼痛漫上,眼簾低垂,少女輕聲道︰「丫鬟是隨著主子的,她們雖也有老子娘在外,但輕易不得互通消息,身在內宅之中如何知道外男怎樣,這傳言,怕只有一分是真。」
「縱然十分是真,這傳言為何入得你耳?」你可曾想過傳此言論于你之人其心在何?
「……」少女默然無語,那時她哪里想到那麼許多,听人這麼說便存了一念在心底,才學好,品貌佳,又有好身世,可不是那話本中的才子的真實寫照?綺念一動便是再難平息,然後……
李嬤嬤在一旁神色惶然,她那時候听聞此事還曾鼓動了兩句,說了一些很不著調的話,她確實是好意,原是怕那正室夫人不與小姐說親,便讓小姐自己上心的意思,未曾沒有一些謀劃之意,她們這等跟著小姐的,若是小姐好了,自然雞犬升天,也跟著好了,若是不好,她們又能得個什麼呢?
私心是有,也不全是私心,如今想來,卻有大半都是錯了。
「內宅之中,這傳言最是害人不淺,你一個小姐所思所想當與那些滿心想著當姨娘的丫鬟不同,真心想要做什麼,是斷沒有沒做便宣之于口的。旁的不說,你只看父親內宅之中,有哪個丫鬟爬床之前是先跟人說的?便是事成之後,也多是推說老爺醉酒拉扯的,哪個會說自己沒羞恥?」
滴答——豆大的淚珠落下,碎在手背上,少女咬著下唇,默默無語,回憶自己所為,悔恨交加,若是當初早有人與自己說了道理,哪怕只一兩句提醒,自己怎會做出那等錯事惹怒父親,以致被攆于此處安身?
「姐姐,我知道錯了……」一張口便是哽咽之聲,淚水串了線一樣連連落下。
柔軟的帕子挨在臉上,淚水被沾去,輕柔若羽毛拂動,隔著帕子傳來的溫度和馨香浸染在肌膚的表層,一點點向內滲透,少女忍不住撫住錢夫人的手,主動抹去了淚水,抬起眼來,堅定地看著錢夫人,「該怎麼做,還請姐姐教我。」
錢夫人神色一喜,這許多日子,總算看到妹妹有振作的模樣了,嬌嬌柔柔固然是男子所喜,但女子若是真的內里也嬌柔了,必然要活得艱難。
這世上男子莫不貪花,喜歡時小意溫柔再無不是,厭倦時冷眼看著也嫌顏色舊,若是只靠著男人,妹妹這輩子怕都立不起來,縱是謀個好丈夫,也會被那些小妾壓在頭上,倒不如痛到底了,立起一個主心骨,以後方才有進退之度。
「不急,李嬤嬤,先打些水來,給妹妹把這花貓臉洗洗。」溫柔地看著妹妹如花似玉的容顏,錢夫人輕聲道,「這淚水啊,可不是隨便流的,妹妹以後還要善加利用才是。那傳言也是一樣,如今這般,可要讓那傳言扭個個兒才好,不然女兒家的清譽一毀,沒個十年八年可挽回不了。」
淚珠凝于眼睫,輕輕一顫,晶瑩而落。清譽,父親礙于臉面斷不會把此事聲張,唯獨可慮的便是……還要將那日情形細細想過,把所有破綻一一找個借口找補回來才是。
傳言如刀,傷人還是自傷只看刀刃向那邊兒。
扭轉不易,一旦扭轉便是利刃在手,無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