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雨終于停了,第二天天放亮,兩三日不露面的太陽一出來挺招人喜歡。正屋的門口,那一柄未曾合上的青竹傘仰著倒在那兒,小船一樣積了一汪水。韶韻撇撇嘴,目光在緊閉的房門上掃了一下,看樣子,那屋里的人還沒起吶
哼皺著鼻子,韶韻踩著木屐蹬蹬蹬往外跑,走了一半才想到要去廚房拿菜籃子,順道草草洗漱,走時又模了昨日剩下的半張餅子,看著光溜溜的盤子想,才不要給他們留飯
一股幼稚氣直到隔壁門口才漸漸消了,早上連口熱水都沒喝,吃下去的餅子也是涼的,揉了揉肚子,輕輕敲了敲門,「石婆婆,石婆婆……」
才叫了兩聲,門里沒有聲音,身後倒是有了開門的動靜,楊氏挽著個籃子走出,顏色明艷的石榴裙讓人眼前一亮,笑著跟韶韻說︰「韻兒起得真早,來找你石婆婆一起買菜啊」
韶韻乖巧地點頭,再听到門開的聲音,回頭就見石婆婆挎著籃子走出,她一邊往外走一邊拿帕子抹了嘴角殘留的渣子,「韻兒吃飯了嗎?」。
國人打招呼最常說的便是「你吃飯了嗎?」。不管吃沒吃,對方的回答多半都是「吃過了。」因為那句問話並不是要請吃飯的意思,也不是真的關心你是不是吃了飯,說吃了總比沒吃省得麻煩。
韶韻深諳其理,答了一句︰「吃過了。」
楊氏走到韶韻的左邊兒,眼楮不安分地轉了轉說︰「這幾天下雨都沒出門,家里都沒菜了……」
誰家不是這麼個情況呢?石婆婆接著話說了幾句,因為石清在家的關系,說起來便不住道「我家阿清如何如何」,話里話外都是夸贊,即便是抱怨的話听起來也有些炫耀自家孫兒懂得多的意思。
楊氏很是善解人意地跟著夸贊︰「哎呦呦,可不得了,咱們這縣城里眼看著就要出個秀才了」
合陽縣不大,又因為琉璃山莊的緣故,經常打這兒過的江湖人多,這江湖人舞刀弄劍的,看著就怕人,那些膽子小的讀書人便不怎麼打這兒走,有能耐的考上了就到別處去了,沒能耐的如韶韻已過世的外祖那樣,也就是個鄉里的笑話。
受那些江湖人的影響,附近的鄉民有事沒事也愛耍個把式什麼的,愛讀書的就更少了,沒有讀書的,教書的自然也不往這兒跑,時日久了,合陽縣也就沒有多少文化人,這要是真的出了個秀才,不止是自己家里光宗耀祖了,在合陽縣也是個榮耀事,扳著指頭算一算,自合陽縣立縣開始,十年間出了的秀才一只手都數得完。
若是石清真的能夠考中秀才,那可也能夠算作是合陽縣的光榮了。
「孩子還沒考吶,就是咱們覺得有把握也不能這麼說,可不是太張揚了嗎?」。石婆婆笑得臉上褶子層層,卻還努力壓抑內心的喜悅興奮,努力拉平嘴角道,「等孩子考了再說,這話可不能說得早了,沖了文公那可就不好了」
韶韻沒听過什麼文公,不過听石婆婆這話的意思,大約這「文公」就是類似于「考神」那樣的吧讓人們有點兒心理寄托。
「何至于呢?」楊氏剛想笑,看到石婆婆認真的模樣,忙往自己嘴上打了兩下,「我不說,我不說……」
話題那麼多,不說這個自然可以說別的,楊氏笑笑,話題一轉就落到了昨天的驚叫上去,「昨**家怎麼了,我听得好像是你在叫,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隔著一條街,一個門板,還有你家的院子,可能還有你的屋門,你都能夠听到我的尖叫,真的是我叫得太大聲了嗎?
不用抬頭都能夠感覺得到落在頭頂的目光,韶韻暗暗翻白眼,原先覺得楊氏八卦一點兒不是不好,但八卦到自己身上……
余光瞥到石婆婆的模樣,她雖目不斜視,卻也是傾听模樣,這話……眼珠一轉,張嘴道︰「昨日有個叫天香的女人來找爹爹,我開門看到她一身紅,以為是婆婆講過的女鬼,嚇了一跳」
一身紅,重點是一身紅啊
這年代,只有正室才能夠穿紅。穿紅來到別人家找別人的爹,憑著你們敏銳的八卦神經,能夠察覺到里面的曖昧不清了吧
昨日里未曾細想,今兒一說,韶韻倒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了,這天香分明是明晃晃找上門來要給自己當後娘的啊,紅衣都提前穿了。
她卻不知道這般想卻是誤會了那天香。
當初給別人當小妾的時候,天香也是守些規矩的,至少正室才能穿紅這一條,她是從來沒有犯過,即便有些不滿,在表現自己多得寵愛的時候,也只是穿些水紅銀紅的去挑釁正室,爾後出了事,落到了煙雨樓那樣的地方,那種地方誰管你穿什麼啊,她便可著勁兒地穿紅。
以前不能穿,現在既然能穿為什麼不穿,就非要讓人看看家里穿紅的正室還不如這樓子里千人摟萬人抱的姑娘。
存著這樣的氣性,那紅衣便充斥了她的衣櫃,日常穿的衣服也是以紅顏色為多,漸漸成了習慣。
昨日她貿然上門,雖有自薦枕席的意思,卻還真的沒想一步到位,落實了那繼室的身份,此刻倒是韶韻多想了。
楊氏不負韶韻給她封的「最善八卦」之譽,眼楮一亮,立馬發現了問題,「天香,可是煙雨樓的那個天香?」
韶志常去煙雨樓找天香這樣的事根本就不是秘密,別人不知道,這些街坊鄰里的能不知道嗎?尤其在石婆婆厭惡他的品性也不會為他保密的情況下,楊氏這個愛八卦的更是早早就知道這一條了。
這會兒聯系起來,不由有了疑問︰「煙雨樓的姑娘能夠隨便亂跑嗎?她怎麼到你家去了?她這會兒走沒走?」
看楊氏那興奮的樣子,似乎有不去買菜,立馬回去瞧個究竟的意思。
準備好表情,韶韻抬起頭,歪著腦袋,略帶迷茫地看著楊氏,水蒙蒙的杏眼中全是困惑,好像在奇怪她怎麼突然這麼激動了。
看到韶韻縮了一步,往自己這邊兒靠了靠,石婆婆憐惜地伸手模了模她的腦袋,安撫道︰「韻兒乖,別怕。」說完又去瞪楊氏,「她一個孩子,你問她這些,她哪里知道?別嚇壞了韻兒」
您說錯了,我還真的知道,昨兒听牆角听來的,那天香已經自贖其身了,這是準備跟著我爹過日子吶。
「那韶志也真是的,一個煙雨樓的姑娘有什麼好的,巴著不放,這還攏到家里來了,也不怕帶壞了孩子……」石婆婆繼續抱怨著。
韶韻心里咯 一下,帶壞了孩子,她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自然不會輕易被帶壞,但就怕別人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以為自己被帶壞了。
心中的小人兒搖旗吶喊,婆婆加油,全靠你了,發揮勸諫的水平,讓韶志把那個女人……就算不趕出去,也不要讓她做繼室啊她再可憐,我也不想舍了自家爹爹幫助她,什麼救風塵的,還是讓能耐人去做吧,我爹可是罩不住
舍了我爹,舍了我的名聲,換她一個平安幸福的生活,我還不是聖母,沒有那麼偉大救苦救難什麼的,找菩薩去吧
「誰說不是吶,那種地方出來的人有什麼好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盡是狐媚手段,沒的把男人都勾搭壞了。」楊氏約莫是想到了自身,說得有幾分同仇敵愾。
她男人王大成是行商,經常跑遠道,這樣的小戶人家,沒有男人出門還要帶個丫鬟小廝的,頂多是有個同去的了不得了,孤身的男人上路,路上停歇的地方若是沒有花街柳巷那才叫一個奇怪。
在ji院可以明目張膽地開的時候,正大光明上ji院那才是男人的經常事,誰讓他們沒了其他的娛樂活動呢?
這樣的情況無可避免,也不是那些出門的男人才會有的,縣城這麼大點兒地方,不出門的也有很多,看著莊稼地里種地的老實吧,那是表面上的,攢了錢進ji院的可不是一個兩個,韶志絕對不是特例,不然那三言二拍里也不會有個賣油郎獨佔花魁的故事了,那賣油郎可不是努力勤懇就為了一個ji女嗎?
花魁再好听,也改變不了她是ji女的本質。
說起來,韶志還有些像是那個賣油郎,心心念念就只為了一個ji女,不一樣的是,韶志大約沒有那賣油郎敏感縴細的神經,成天念著情情愛愛的,為了那個ji女而賺錢攢錢。
石婆婆和楊氏就這個問題又進行了磋商,兩人的態度不太一樣,石婆婆認為那些人也是有可憐的,逼良為娼什麼的,在這個時代絕對不是特例,窮人家養不起女兒,不得不把女兒賣了那是經常的,而他們賣女兒沒什麼好門路,最後被人把女兒轉手賣去花街柳巷,也是無奈的。
還有那等黑了心腸的父母,為了能夠多賣一點兒錢,把自家姑娘論姿色討價還價地直接賣給老鴇也是有的。
石婆婆年齡大些,見過的事情也就多些,講講那些被拉去賣的小姑娘的可憐,也有些為之哀傷的意思,再忿忿然罵了一通他們的父母,說話間也避不過琉璃山莊,又叨了兩句,琉璃山莊為這一片無父無母的女兒可是造了福音。
去琉璃山莊做侍女,哪怕一輩子都出不來,也好過在ji院里被人糟踐吧若不是琉璃山莊出了事,以後的孤女也有個地方投奔,而眼下……真讓人嘆息世事無常。
楊氏的看法就不太一樣,認為那些女人就算小時可憐,長大了卻是可恨,勾搭得人舍了錢財還不算,還要勾搭得人壞了家庭。這也是有實例的,經常與煙雨樓打擂的一家飛燕居里有個花名小飛燕的勾得一個漢子舍了自家妻兒,幾萬錢都賠出來了,再沒錢了,那漢子就被光身趕了出來,在飛燕居門口狠狠罵了半晌,被打了個半死,現在也不知下落如何了。
「阿彌陀佛,那些人真是……」石婆婆感慨了半句,也想不出什麼形容詞,嘖嘖嘴嘆息一聲。
歪樓了吧,這是歪樓了吧我的問題呢?
韶韻先是听得津津有味兒,她的消息面兒窄,通常那些新鮮事只能夠听楊氏轉述,有些不合適小姑娘听的,她還會被提前趕到一邊兒。這會兒頭一回听到限制級的消息也是睜大了眼,還不敢多動作或是出聲,這兩人若是想起還有自己這個小孩兒在旁邊兒,肯定就不說這種事了,這會兒能說肯定是把自己給忘了。
等到听完了這件事,韶韻才發現她們的話題已經偏了,不是離題千萬里,這也是有百十里了吧哎,我家的事怎麼辦,你們倒是幫我拿個主意啊
韶韻一邊在心里吶喊,一邊面色平靜地傾听,等待著她們趕緊把話題偏回來,誰想這路途太短,這麼幾句話的工夫,菜市場已經在眼前了。
賣肉的攤子擺著,面容白淨的青年逢人便帶三分笑,看著可親,連帶著生意也比姜屠那會兒好的感覺,常有人從他鋪子上買肉。
見到這邊兒人過來了,他還點頭打招呼,一聲「大娘」「大姐」的,听著又添了幾分親切感覺。
「這後生會做事,賣的肉也新鮮,是個好的。」石婆婆見人跟自己打招呼,也笑著點頭,跟楊氏說起人家的好來。
哎,婆婆,不能因為人家不跟你家重了生意,就一個勁兒說人家好吧姜屠那會兒還白送你一塊肉吶,也沒听你念叨幾天,果然長得好就是佔便宜嗎?
韶韻撓撓臉頰,往那青年身上又看了一眼,恍然間,一縷黑氣過眼,定楮細看,果然是黑色的青年頭頂上的氣柱是黑色的。黑色,是什麼意思呢?
這處攤子真是不吉利,上一個姜屠是紅色的,結果沒兩天就知道他殺了人,畏罪潛逃再投案自首,接著暴病而亡,八成是死得不明不白,指不定現在還在亂葬崗子躺著吶。
這一個卻是黑色的,黑色……
「這位仁兄,我看你印堂發黑,近幾日恐有血光之災啊」一道聲音傳來,正中了韶韻的心事,往那賣肉青年的左右看了看,並不見有人與他搭話,目光遠眺,落到同一方向張瞎子的攤子上,他正在與一男子搭話。
「真的?」那男子似信非信,停下了腳步,似有問詢之意。
石婆婆走了兩步見韶韻沒跟上,再見她看著張瞎子的攤子那里走不動路,忙拉著她走,還不忘道︰「張瞎子那是在糊弄人,可別信他的。」
韶韻哭笑不得地跟著走了幾步,也是個寸勁兒,穿著木屐,地上泥濘未干,不知怎麼扭了一下,腳脖子歪了筋兒,疼得走不了了,「婆婆先去買吧,我就在這兒隨便兒買點兒好了。」
賣肉的攤子旁邊也有賣菜的攤子,往遠處走只是想要挑到更好的更便宜的,如今客觀條件不允許,就近買也可以,其實這些菜的質量都差不多,價錢多一文少一文的也不是差很多,不值當太挑剔。
石婆婆還想再往前頭看看,猶豫了一下,楊氏不耐煩等,勸道︰「韻兒乖巧,自不會亂跑,咱們往前頭看看,前頭的菜指不定更好。」
女人逛街,貨比三家什麼的,那還真的是經常事。
石婆婆不放心,找了那賣肉的馮姓小哥拜托了一句,馮姓小哥快人快語︰「大娘放心吧,您孫女就在我眼前,可丟不了,我給您看著,保證您回來看到的還是全須全尾的」
「成,我信你一回」石婆婆笑看著那青年遞了個小杌子給韶韻坐了,又叮囑韶韻不要亂跑,回來帶著她一起走,這才跟楊氏往前頭去了。
「你女乃女乃待你可真好」馮小哥這般說了一句,又有人來買肉,他又是切肉又是稱還跟著說價錢,也就顧不得韶韻了,間或瞅一眼安靜坐著的小姑娘,也算忠于職守了。
韶韻一邊揉著腳腕一邊往對過看去,賣菜的吆喝聲沒什麼新鮮的,靜靜坐著無聊,也就那張瞎子攤子上的動靜還有得一觀。
那男子站定了腳,正在詢問張瞎子破解之法,張瞎子不忙著說,胡諏了一通,把什麼鬼都扯出來說話,那男子不時點頭附和一下,「啊,可是有這回事嗎?我竟不知道」「這惡鬼纏身該如何破解?」「念經不行嗎?我身上帶著開了光的玉佩。」「怎麼做……」
「呵呵,這張瞎子說得有趣。」馮小哥不知何時停了忙碌,瞧見韶韻雙手托腮看得專心,他也順著往對過看了兩眼,听了那張瞎子說的話,一時笑了起來。殺人多了惡鬼纏身?若是真這麼說,那當將軍的早要被惡鬼纏死了,哪里還能夠活到七八十的高壽呢?
「……也許總有點兒是真的吧」韶韻看得目不轉楮,輕聲的呢喃被人听了去,馮小哥低頭瞅了她一眼,那話听著不怎麼對味兒啊
「小姑娘家家,可不要信這些個,容易歪了心思。」殺人的必不信果報,自然也不會信惡鬼之說,馮小哥這般說了一句,往韶韻籃子中扔了一根骨頭,「拿回去燒湯喝吧,喝了骨頭湯才能長得高」
韶韻黑線,這人雖是好意,但怎麼瞧著這個意思像是給狗狗肉骨頭一樣啊這樣的嗟來之食……不要白不要移了目光悄悄瞪了他一眼,揚起臉來卻是不好意思的羞澀笑容,「謝謝大叔」
大叔?我有那麼老嗎?馮小哥模模臉皮,二十來歲的人被叫做「大叔」,這種打擊實在有點兒大。正囧了臉色,就听得那邊兒一聲慘叫,正是從張瞎子那兒傳來,張瞎子捂著臉哀嚎著,「我的眼楮,我的眼楮……」鮮紅的血色浸染著藍布桌子……
「別看」馮小哥笑容一斂,側身擋住了韶韻的視線。
「啊——」周圍的驚叫聲也跟著多了,驚叫聲中听得那個男子淡然說道︰「既然叫做瞎子算命,不瞎了怎麼算?現在你再給我算一回,算算那惡鬼走了沒走?」
韶韻拽著馮小哥的衣服,哆嗦著從他的腿旁往那邊兒瞥了一眼,那男子頭頂的黑色氣柱似乎更加濃稠了,如墨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