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里已經沒有了空著的桌子,最少的空位也坐了兩個人,青年邁步進來,環顧一圈,竟是看到了天香的這一桌。
韶韻的個頭小,坐在凳子上也不過是比桌子高了點兒,跟成年人的那種「冒頭」高度不一樣,不經意一眼晃過,竟是可以忽略的。
天香也瞧到了進門的人,一時尷尬,大庭廣眾之下她若是主動跟別的男子打招呼,傳出去未免有些不尊重,但這人的身份……猶豫了一下,天香還是起身輕聲道了一句︰「穆公子這是……」
若在平時,青年見到這樣的情形,也不至于讓一個女子為難,走了就是了,偏他之前口快已經跟何書說了一會兒在這個茶樓見,竟是不好馬上走,而跟人拼桌的話……他卻是不願意與那些身份不對等的人搭話的。
伙計人精一樣,看到這種情形,也不多話,只把人往這邊兒一引,笑著問︰「您要什麼茶?」
人走過來了,天香也收了那些小氣猶豫,看了韶韻一眼,主動招呼青年道︰「這是我的女兒韶韻。韻兒,快給公子問好」
韶韻的目光從青年身上轉到天香身上,又從天香身上轉到青年身上,天香的窘迫神色她能夠理解一二,這位大約是她以前的「客人」吧而這個青年,對眼前這種狀況並沒有絲毫的尷尬,看到她們的訝色也只是瞬間,繼而平靜的臉上再看不到什麼波瀾。
讓我問他好,憑什麼?
見天香那樣的態度,韶韻也猜到這人的身份可能不一般,要麼是有錢的,但他並沒有暴發戶那樣的氣質,身上的佩飾也看不出多麼華貴,于是,就是有勢的了,那麼,不能夠招惹,所以……
想到上次那個帶給自己深刻記憶的小廝何書,韶韻暗自忌憚,臉上的不喜分毫沒有表現出來,只低了頭,這個動作很好解釋,要不然是害羞,要不然是不敢說話的怯懦,反正她不開口就成。
天香訕笑了一下︰「孩子小,沒見過生人,有些害羞。」
韶韻暗暗吐槽,這句話怎麼那麼像是老鴇的圓場話?我干嘛要認識他?我干嘛要向他問好?揪著衣角擰了擰,滿心的不如意把衣服都擰皺了。
天香說著給青年倒了茶,先用茶水細細地沖了一遍茶盞,這才倒上喝的茶,放在青年的面前,「公子請用。」
「嗯。」
氣氛一時靜默,天香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麼好,馬上走的話,未免有些不妥,但不走的話,她卻坐不安生。
干坐了一會兒,等到何書來的時候,青年是沒什麼反應,天香卻是狠松了一口氣,即便被何書臨走時狠狠刮了一眼也感激他的到來,不然,她還真的不知道要跟穆公子說些什麼,已經不是在樓里的時候了。若換一個態度,良家婦女見到他,該是怎麼個反應呢?說得多了,豈不是心懷不良?
「那個人……」
出了茶樓,走到人少的地方,韶韻輕聲開口。
「那是穆公子,是香姨的大恩人。」天香很是爽快地說了,回到家,看到韶志還沒回來,天香放了東西,又拉著韶韻細說,「香姨以前的出身不好,若不是穆公子幫忙,香姨現在還在水深火熱之中,不能夠跟你爹爹在一起……」
誰也想不到,那穆公子臨走的時候竟然會給她贖身,以至于她走出煙雨樓的時候還有一種恍惚之感,緊緊抱著手上的包袱,竟然這樣就可以離開了嗎?
那個時候,她再怎麼認清楚現實,心底里也是存了一點兒小希冀的,這人是不是對自己有那麼一點兒好感呢?
下一刻,賣身契到了手中,微帶寒涼的聲音鑽入耳中,「現在你自由了,去找你的相好吧」
怔了一怔,接過了遞來的傘,听得那叫做何書的小廝冷聲道︰「這段時間你伺候得不錯,這是公子賞你的恩典,還不謝過?」
經過的變故多了,反應也快了一些,壓下會錯了意的那點兒失望,道︰「多謝公子」
這一句是真的感激,不管怎麼樣,能夠離了這個困了自己多年的地方,能夠不用再賠笑賣身伺候不認識的男人,她就很滿足了,而以後……些許的迷惘未曾開口,那個「以後」是自己的以後,這人把賣身契給了她,已經表明了以後毫無瓜葛,若是她不識趣地非要討點兒什麼,說不定就斷送了自己的以後。
盈盈一禮,眼見得那車 轆轉動時濺起的水花落在裙角,再抬頭去看,馬車已經遠去,朦朧的雨中,好似全無歸路一般。
茫然地在煙雨樓的門口立了一會兒,等听到身後老鴇的招呼聲︰「要是沒地方去,還可以留在這里,你已經是賤藉了,出去也找不到什麼良人。你以前也不是沒給人做過妾,可知那個不好的了,倒不如在這樓中,如今你贖了身,我也不拘著你,想要接什麼客人只管隨你的便,只給我交點兒錢就成。」
「不了,多謝媽媽,我還是想要從良的。」面容一整,那樣的日子她再也不要過了,這地方,她不會再來。
老鴇說︰「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可認準點兒人,別丟了錢財又被賣了,那會兒可未必還有人給你贖身。」
視線在天香的包袱上轉了一圈,剛才沒來得及搜刮,不知道她身上還有多少錢……
天香緊了緊手上的包袱,又道了一聲謝,即便是贖身了,卻也不要得罪老鴇才是,做人總要給自己留些余地,不然……她早就學乖了,這些,還要多謝眼前人給的教訓。
沒有留戀地離開,舉著傘行在雨中,嘩嘩的雨聲中,那一句「……去找你的相好吧」好像在給她指明道路,是啊,韶志那里,也許是可以去的。
包袱里的銀錢好像能夠發熱,一股暖意從小月復上升到心口,增添了在這冰冷的雨天行走的動力……
想到自己就那麼抱著一線希望來找了韶志,然後留到了現在,天香低下頭,微微笑了一下,說︰「我很感激他,真的。」
真的嗎?如果是真的,不需要這樣強調吧是加強語氣?為什麼總覺得有那麼一絲絲幾乎無跡可尋的怨氣呢?
啊,我真是昏了頭了,有什麼可怨的,她分明是很好運嘛有多少女人進了ji院還能夠贖身出來,又有多少人能夠找到韶志這樣的冤大頭,雖沒有明確,但就像是繼室的身份,幾個從良的能夠擁有?
就算有,也是清倌兒的可能性比較大吧一個「年老色衰」的,有這樣的日子,她難道還不滿足嗎?
「那跟我有什麼關系?」韶韻不客氣地反問。
天香愣了一下,好似第一次見到韶韻水蒙蒙的杏眼中還藏著某些犀利的光,那樣看過來的時候,竟讓人有一種被利劍穿過的通透感。
「韻兒你……」略有不敢置信的臉色,天香不懂得一向乖巧少語的小姑娘怎麼突然如此了,就好像是看到美麗而嬌柔的花突然張開了嘴吃人一樣,滿目的疑惑與陌生,這個樣子,竟是從來沒有見過吶
「我說,那跟我有什麼關系?」韶韻又問了一遍,唇角微翹,露出有些嘲諷的笑容,「難道你感激他,我也要感激他嗎?他對你的好,又跟我有什麼關系?你以為我應該為他幫你贖了身而感激他嗎?」。
是啊,你以為我應該為了他幫你贖身而感激他嗎?
不,我絕不會感激,反而……
閃爍著惡意的目光好似撕掉偽裝露出來的尖刺,直直地扎到了人的心里,那最柔軟而不設防的地方。
天香原是蹲著跟韶韻說話的,她並沒有學過現代心理學,但她對韶韻這個當做女兒看待的總是多了一份耐心一份溫柔,願意蹲平視著她的雙眼,願意與她平等地交流。
「韻兒,你……」嘴里的苦澀好像喝了最苦的茶水,心里頭也是一片波浪翻滾,起伏不定,震驚中有一絲恍然大悟的心傷,「原來,你一直都不喜歡我嗎?」。
已經露出了爪牙,所以應該說「不」的,但是看到身上的新衣,看到衣角那一針一線被她繡上的花朵,眼前仿佛又看到那時她溫柔笑著的模樣,「咱們韻兒就像是這花朵一樣鮮亮吶所以,衣服上也要有花才配得上韻兒啊」
「這是新做的衣服,韻兒試試,暖不暖和?」
「這是我才學會的菜,韻兒嘗嘗,好不好吃?」
「韻兒有什麼想要的都跟香姨說,香姨給韻兒買……」
「養好了身子比什麼都強,韻兒不要怕吃藥,吃了藥病才能好,香姨還想要看韻兒活活潑潑的樣子」
「韻兒繡得真好,不過,這一針這樣會不會更好呢?」
「以後韻兒就是香姨的女兒,香姨會對韻兒很好很好的……」
天香的付出不管真心假意,她都收到了,並且……為了以後一個可能被拒婚的理由而否定她對自己的好……韶韻猶豫著,遲遲說不出來那個「不」字,她看到了天香的用心,哪怕那個用心是有條件的,想要達成某種目的的,但對自己的好畢竟是好,難道要因為其中的目的性而全盤否認,說其是「壞」嗎?
明知道她的目的,但在她沒有對自己不好的情況下……微微顯露的鋒利又縮了回去,在沒有能力一除後患的時候,在沒有能力把她趕走的時候,暴露出自己的真意並不好。
「開……怎麼沒插門?這段時間人亂,小心有人闖進來」韶志回來得正是時候,打斷了天香和韶韻的對話。
天香毫無異樣地起身道︰「還沒顧上,我們這也才回來」
「是啊,爹爹,街上出什麼事情了,好多人擠來擠去的」有默契一樣,韶韻露出笑容來湊上前去,抱著自家爹爹的腿要「飛飛」。
韶志抱著她悠了一圈兒,臉上的神情也放松了一些,天香去廚房準備飯,韶志往凳子上一坐,又開始了每日必有的碎碎念,摻雜在其中的還有今天發生的事情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