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的歡呼聲如同雷鳴一般由下至上傳來,步兒站在窗前,冷冷的注視著台下歡樂的人群,銅雀台前擺放著無數的條案,雖然放眼望去,黑鴉鴉的一片人頭,但仍然可看到三成的條案後無人。
冷冷的笑著,曹操借銅雀台落成廣邀朝中文武大臣,想是存了試探之意,若朝中所有大臣均到場,那麼他已是收服了所有大臣的人心,改朝換代的時機便已成熟,但這三成未至的大臣顯然是維護漢朝的中堅力量,如此多的大臣仍然擁護漢朝,曹操不得不重新審視他改朝換代的決心。
細細看來,缺席的文臣遠遠多于武將,那些不明政事的武將興高采烈的圍站在較武場旁,那歡呼之聲,來是源自于他們,而台上的文臣們卻安靜得多,他們似乎領了曹操之命,正奮筆疾書,想是正書寫歌功頌德的華文。
一眼便看見坐在眾文臣之前的曹丕和曹植,今日曹丕和曹植均穿了紫紅色的外袍,頭戴金冠,但僅從坐姿便看出左首謹小慎微的人是曹丕,右側放浪形骸的是曹植。
到許昌已近一月,即使與曹操只見過兩次,但步兒仍然猜到,曹沖逝去之後,曹操屬意的繼承人是曹植而非曹丕,無論何時,曹操提到曹丕的語氣總是淡泊得如同陌生人,細細想來,想是他與自己一般猜度曹沖是折于曹丕之手。
輕輕的握了握拳頭,又緩緩放開,此時已有文臣將書寫好的竹簡送到曹操案幾上,隨後走到台前,觀賞四周的景致,站了許久,步兒微覺疲憊,便轉身走回屋內,剛剛坐下,已有女兵捧著兩冊竹簡飛步跑進屋中,「魯姑娘,丞相請姑娘查閱這兩篇賦,並盡快批閱。」
伸手拈起放在最上首的竹簡,緩緩在案幾之上鋪開,娟秀的小字,溫婉秀麗,這篇賦真真稱得上是字字珠磯,粗粗一讀,只覺滿目錦繡,滿口余香——
從明後而嬉游兮,登層台以娛情。
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
立雙台于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
連二橋于東西兮,若長空之蝦蠑。
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
欣群才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
仰春風之和穆兮,听百鳥之悲鳴。
雲天亙其既立兮,家願得而獲逞。
揚仁化于宇內兮,盡肅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
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
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暉光。
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于東皇。
御龍旗以遨游兮,回鸞駕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願斯台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寫賦的曹植已不能用才高八斗形容,簡直是驚才絕艷,連連讀了數遍,竟有一種愛不釋手的感覺,雖然文中隱約含有勸進之意,但文辭華美,全無斧鑿之感,通篇看完,心中對曹植的才華心悅臣服,提筆在文後寫上極妙兩字,仍覺得意猶未盡,又用朱砂筆點出文中極妙之處,這才戀戀不舍的將竹簡放到一旁。
坐了片刻,這才拈起第二篇賦,賦文極短,但其中隱藏的私心卻呼之欲出,這般的攻于心計,曹植萬不是曹丕的對手——
臨台行高。高以軒。
下有水。清且寒。
中有黃鵠往且翻。
行為臣。當盡忠。
願令皇帝陛下三千歲。
宜居此宮。鵠欲南游。雌不能隨。
我欲躬餃汝。口噤不能開。
我欲負之。毛衣摧頹。
五里一顧。六里徘徊。
真真的厲害,細細想來,曹丕應是準備了兩篇賦,一篇是勸進曹操,另一篇是歌頌漢帝,若今日所有的大臣都到了銅雀台,曹丕的賦想是另外一篇。
側首盯著竹簡看了片刻,緩緩轉身看著站在一旁的女兵,「今日有哪幾位大臣未至?」
「在下不知,」女兵搖了搖頭,「只是適才上台時,听丞相問程昱大人為何荀大人未至。」
原來連荀彧都未到銅雀台,他可是曹操的心月復,想必他的缺席會令曹操對皇位更加的謹慎,曹丕寫出這樣的賦,顯然是在同親漢派的大臣示好,以荀彧的聰慧,如何不心領神會?想必在曹操諸子之中,將會堅定的站在曹丕身後。
正沉思間,女兵輕聲道︰「魯姑娘,丞相還在台下等候。」
伸手提筆,卻覺得手中的筆沉重得無法落下,側首想了想,輕聲嘆息,又將筆放下,心中猜度曹操讓自己品評這兩篇賦的用意,他顯然不是想讓自己品評賦文的優劣,可是曹沖去後,自己和曹操之間的聯系早已消失,目前維系自己和他之間的紐帶,仍然是曹沖,待他的影子在曹操心中越來越淡,那麼自己就如同台下的眾臣一般,于他而言,只有利用的價值而已,在這樣的情勢下,無論自己支持曹植,還是支持曹丕,都非明智之舉。
想通癥節,伸手提筆,在曹丕的賦文之下寫了四個大字,俗不可耐,將竹簡卷好,交給女兵,看她飛跑著下台,又起身走到窗前向下張望,此時校武已經結束,武將們按照等級排列于台下,衣甲鮮明、旌旗招展、氣勢非凡。
此時曹操已經走到台側,與程昱相對而立,面容沉毅,迎風招展的旗幟下,他的面孔時明時暗,顯得難言的陰沉,過了片刻,一個高大的男子捧著那兩冊竹簡快步跑到距曹操三步遠的位置跪下,雙手將竹簡舉在空中,曹操伸手抓起竹簡,展開快速閱過,他仰首看了看天,隨後將竹簡卷起,一邊走回高台,一邊將竹簡放進袖中。
轉瞬之間,曹操已經走上高台,再看不到他的神情,步兒緩緩退回屋內,取出新一卷周不疑所寫的曹沖起居注,細細查看起來。
「魯姑娘,」女兵笑容可掬的捧著兩碟熱氣騰騰的點心站在門外,「這兩碟點心是丞相送與姑娘享用的。」
待女兵退到屋外,步兒伸手拈起一枚點心,輕輕用力掰開點心,卻見點心內空空如也,連續掰了數枚,兩碟點心都沒有餡,知道曹操已經猜出自己的用意,不由莞爾,心中卻覺得悲哀。
跟隨在曹操身後,司馬懿小心翼翼的查看曹操的神情,卻覺得淡漠的笑容之後一片蒼白,他全然沒有任何神情,猜不到他的心事,只覺得異樣的可怕。
待他在高台之上坐定,伸手從袖中取出竹簡,「仲達,你且看看這兩篇賦。」
第一篇賦只看了兩行便知道出自曹植之手,如此的哀飾華麗,冷冷一笑,此子雖然才華過人,但來日難成大器,心中已然不耐,但在曹操的注視下,仍然認認真真的通篇看完,目光觸到最後兩個字,微有所覺,心中不由一動。
恭恭敬敬的將竹簡卷好,將回案幾之上,這才取第二篇賦,由頭至尾細細看過,心中暗暗叫好,曹丕懂得審時度勢,自己果然沒有選錯。
看完朱砂的批注,司馬懿沉默的將竹簡放回案幾之後,垂手退到一旁,「仲達,你如何看這兩篇賦?」
沉默片刻,司馬懿低聲道︰「丞相,這位姑娘好生聰慧,真真的令人害怕。」
「害怕?」曹操似乎在笑,可是他的眼楮卻如同雪原一般冰冷,「仲達,只不過六個字,何懼之有?」
「這位姑娘已經猜到丞相的用意,而且也明白她的身份不允許她多言,」司馬懿一字一頓,回應得極吃力,直到此時,他還拿捏不定曹操待步兒的態度,若說只是陌生人,那麼如何會讓她在銅雀台居住,若說是親人,又怎會如此試探于她,「所以這位姑娘小心翼翼,舉重若輕,尤其是對丕公子那篇賦的批注,大有深意。」
曹操微閉的眼眸在瞬間睜開,寒光四射,「你且說說是何深意?」
好整以暇,司馬懿微微揚眉,「丞相,俗不可耐這四個字似乎只是在點評賦文,似乎也在影射丕公子寫這篇賦的用意,一石二鳥,明明是說了,卻偏偏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听完司馬懿的評論,曹操許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目光炯炯的注視著台下的曹植和曹丕,「仲達,若讓你在曹植和曹丕之中挑選一人為徒,你作何選擇?」
不假思索的躬身行禮,「丞相,臣願為丕公子之師。」
這一次,曹操更久的沉默,他緩緩的站起身,舉步走到高台之前,台下的眾臣急急的聚攏于台下,曹操堆起滿面的笑,「眾臣的賦文本相已經閱過,曹植的賦文當為眾臣之首,本相決意,封曹植為齊王,總領許昌守軍。」
眾人齊聲向曹植道賀,一片喧嘩之中,司馬懿看見曹丕微笑著向曹植道賀,然後不著痕跡的退到一旁,面上殊無一絲失落,會意的笑著,今日舉杯高賀之人,怎知來日掌權人是今日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