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操目光的籠罩下,曹丕驚恐萬狀,卻沒有一絲退縮,司馬懿緊張得幾乎就要顫抖,曹操低沉的聲音越加低沉,「你說什麼?」
「兒子想見步兒一面,」曹丕顫抖的聲音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求父相成全。」
冷眼看著他不停的磕頭,每一磕都咚咚有聲,額頭立時烏青一片,曹操又驚又怒,「好了,滾,她就住在銅雀台上,你要去,便去,許褚,你隨他一同去,凡是走進步兒身前三步,一劍刺死他,不用報我。」
曹丕喜出望外,又重重磕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司馬懿忙躬身道︰「丞相,我也陪丕公子一同前去,必要時,許能防患于未然。」
相對而坐,曹丕興奮得渾身顫抖,司馬懿連喚數聲,他都恍若未聞,司馬懿只得提高聲音,「公子……。」
曹丕終是轉過首,面上的神情卻迷茫得似乎還在夢中,司馬懿心下微覺驚異,這位公子自來喜怒不形于色,今日這般神情,可真真的罕見,「公子,請恕在下多言,若公子真的于那位姑娘有非凡的意義,想必她才到許昌便已與公子相見……。」
「我明白,」曹丕面上的神情終是稍稍恢復了正常,「她心里在猜忌我,覺得我和沖弟的離世有關。」
既然明白,那麼為什麼還要去見她呢?連丞相都忌憚三分的人,怎會輕易便被說服?若是自己,定然繞道而行,司馬懿跟隨在曹丕身後,直走得氣喘吁吁,那又長又陡的樓梯曹丕卻走得如履平地,他仿佛不知道疲憊一般,甚至連許褚都趕不上他的腳步。
那女子坐在欄桿上,她穿著藍色掐金線的長袍,里襯粉色的紗羅,滿頭的黑發如同流淌的月光,听到腳步聲響,她微微轉過頭,一見她的面容,司馬懿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如同被大錘擊中一般。
他不知道應如何描述那女子的美貌,只覺得魂魄飄到了空中,全然不知身在何處,直到曹丕擋住了視線,這才省過神來,只見曹丕踉蹌著向行,不及走到那女子身前,他突然一趔趄,狼狽不堪撲倒在地。
那女子面上浮出淺笑,「大傻瓜。」
即使她在笑,可是那雙璀璨得令天上的明月都黯然失色的雙眸卻沒有一絲喜悅,明媚的眼波里充盈著悲傷,司馬懿只覺得眼楮發漲,眼淚幾乎奔眶而出,他大驚失色,自己意志也算堅定,竟然會被她左右。
後退一步,此時曹丕已經走到距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站定,「步兒……。」
听他的聲音顫抖得許連自己都听不清,步兒微笑著轉過身,注視著燈火輝煌的許昌城,司馬懿依稀覺得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落在曹沖墳墓之處,「我到許昌已經半年了,每日早出晚歸,只日前去探望了環夫人,你這些年來可過得好?」
雖是問候,但語氣里听不到一絲關切,雖然看不到曹丕的神情,听他說話的聲音,卻充盈著興奮與激動,「這些年來,我常常想到你,計算時日,來年你也該……,步兒,這些年你過好嗎?」。
听上去,曹丕的這聲問候比步兒不知真誠了幾許,注視著步兒的背影,她似乎無動于衷,過了許久,才听她輕聲道︰「過得不好,我在江東時,人人都說我是許昌人,我到了許昌,所有人又覺得我是江東人,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是江東人,還是應該是許昌人。」
听上去,她無限的悵惘似乎來自幼時在許昌經歷的種種,細細想來,也果真如此,當日她離開許昌之後,送禮的大臣堵住了丞相府外的兩條大街,舉城轟動,她與曹家的關系可想而知,這般親密的關系,在赤壁之時當然會令江東的眾人猜忌于她,但她的父親是江東重臣魯肅,無論孫權,還是周瑜都關系密切,她又能受多少的委屈,不由覺得她這般說,是有一個預謀,一個能夠令曹丕即使死,也無怨無悔的預謀。
「你當然是許昌人,」曹丕毫不猶豫,他似乎全然未覺察到步兒的籌謀,「無論是父相,還是我們兄弟,都早已將你視為自己人。」
「自己人?」步兒冷冷的重復著,「你還記得當日在赤壁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果然來了,司馬懿上前一步,靜听曹丕如何回應,「記得,你要我發誓保護沖弟周全。」
曹丕的話隨夜風傳得很遠,步兒轉身從欄桿上躍下,微笑的注視著曹丕,那笑容說不出的淡漠,帶著一絲拒人千里的冷,「你既然記得,為什麼沖弟還會夭折?」
這般的咄咄逼人,曹丕垂下首,仿佛是認錯的孩子,「沖弟是患急病去的,當時我在城外,得到消息,我趕回城時,他已經走了。」
「急病?」步兒轉過身,夜風吹起她的長風,千絲萬縷,仿佛在紡織無數個陷阱,「你道我果真相信嗎?你應該明白,這半年來我為何不去找你?那是因為沖弟的死,對你是最有利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丞相喜愛沖弟,來日沖弟定會承繼丞相的大業,他若死了……。」
「他若死了,父相喜愛的兒子便是植弟,」曹丕面紅耳赤,認真的樣子令司馬懿無比感慨,「你道父相真的屬意于我?」
「願令皇帝陛下三千歲。」步兒霍然轉過身,目光如電,「這是你的賦吧!放眼許昌,誰能與你爭斗?曹植不過是一個舞文弄墨的書蟲,論心機、論城府,他及不上你萬一,你道我真的會相信嗎?」。
一時之間,曹丕僵在原地,他顯然沒有猜到他的那篇賦文會令步兒如此猜忌他,司馬懿心念轉動,猶豫著是否上前為曹丕辯解,過了片刻,卻听步兒淡然道︰「這都是我自己的猜測,你不承認,我也無可奈何。」
「步兒,」曹丕的語氣近乎懇求,「就算我寫那篇賦是別有居心,也不意味著沖弟是折于我的手,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那麼你說,我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
冷冷的打量著曹丕,過了許久,步兒笑著轉過身,「你從這里跳下去,我便信你。」
看她笑吟吟的站在欄桿旁,那精致的面容後似乎隱藏著無窮的禍心,那璀璨的明眸閃爍著惡意的光芒,曹丕呆立片刻,大步走到欄桿旁,一言不發,翻身躍上欄桿,眼看便要跳下去,眾人大驚失色,許褚眼疾手快,將曹丕從欄桿上抱下,步兒微笑著轉過身,「雖是如此,我也不能信你……。」
「若沖弟是死于我之手,便教我吐血而亡,」曹丕突然大聲道︰「如此,你會相信嗎?」。
你會相信嗎?司馬懿在心里問自己,雖然心里也在懷疑是曹丕殺了曹沖,可是經歷了今夜的種種,他的心開始動搖,也許曹沖果真是因為急病去世的,若果真他是死于曹丕之手,丞相如何能夠放過他?
「也許我會相信你,」走進竹簾的步兒站定了腳步,她的回應令曹丕灰色的面孔浮出一絲紅暈,「在我離開許昌前的這一個月,我會認真考慮的。」
如來時一般相對而坐,這一次,曹丕面色鐵青,司馬懿不著痕跡的回避著他的目光,馬車馳進城門,曹丕突然抬眸笑道︰「先生,那句俗不可耐是誰的評語?」
知道逃不了,那麼只能實話實說,「我猜應是出自步兒姑娘的手筆,當日丞相將那兩篇賦交給我時,我也覺得奇怪,字跡柔媚飄忽,應不是出自男子的手筆。」
「兩篇?」曹丕揚起眉,「另一篇上的評語是什麼?」
暗暗嘆息,想必自己說出的話,將給曹植來自無窮無盡的煩惱,「我曾經告訴過公子,植公子那篇賦上只有兩個字,極妙,步兒姑娘似乎很欣賞植公子的賦文,她勾出了自己最欣賞的詞句。」
「難怪她說我心機深沉,」曹丕冷冷的語氣似乎昭示著來日曹植的苦難,「為何她沒有看出植弟賦文中隱藏的勸進之意?」
「公子,那位姑娘聰明絕頂,想必當日就在台上,她看到那許多的空位,如何不知丞相的用意?又如何猜不到那些大臣們的心思?」司馬懿字斟句酌,雖然曹植只是一個可憐的文人,但畢竟驚才絕艷,能保住他的性命,也算一件功德吧!「丞相請步兒姑娘批示賦文,也有試探之意,步兒姑娘定然是猜到了丞相的用意,她沒有揭破公子的用心,想必在心里,也存有維護公子之意。」
注視著曹丕如孩子般的綻出一臉的笑,「先生,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嗎?」。
是嫉妒吧!即使他知道自己寫這篇賦的不是為了博得眾人的喝彩,卻也不能容忍在心上人面前被旁人比了下去,若再強行解釋下去,定然會引起懷疑,正色道︰「公子,來日有了天下,今日之辱又算得了什麼?」
「天下?」曹丕嘆息道︰「父相雖然封我為世子,但實權卻在植弟手中,先生,你覺得我還有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