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小道兩旁的長草倒伏在雨水中,大江東去,江畔的紅花艷紅如雨,破敗的小亭,倒塌了一半,野花在堆積的泥土中悄悄的探出頭,女敕花的花朵在飽含著濕氣的空氣中別有風味。
若有所思的凝視著碎石鋪成的小徑穿過長草,風從遠處吹來,帶來竹葉的香味兒,轉身看著洶涌的江流,竟覺得異樣的惆悵,步兒接過侍女呈上的茶杯,溫度自指尖一點一點泌入身體,驅散心中的惆悵。
「夫人,等了這般久都未至,不知那位姑娘是否已經收到了消息?」侍女彎腰將枯枝加進火堆之中,熱氣升騰,步兒覺得暖和了許多,「夫人,昨日陸家的那些人真真的野蠻……。」
野蠻?步兒秀眉微軒,若自己是陸家的父母,听說旁人要強逼著自己接受完全陌生的女子作兒媳婦兒,並且在違背之前與朋友許下的誓約,自己的反應說不定比陸家的父母還要激烈,想陸遜的爹爹高舉著拐杖,氣得花白的胡須不住的顫抖,步兒不由懷疑自己做錯了。
「夫人餓了吧」侍女從暖袋中取出點心,放在火上烤熱,清甜的香味兒迅速彌漫開來,步兒默默的接過點心,又注視著侍女將紅薯埋進火中,火焰升騰,令她白淨的面孔微微發紅,「夫人快些用吧我再去打壺水。」
看她不停的忙碌,想是籍著忙碌掩飾內心的不安,步兒低聲道︰「不是還有一壺水嗎?你歇著吧,忙了一早上,你也餓了,用些點心,再坐半個時辰,若她再不來,咱們就去找她。」
話雖如此,心卻是忐忑的,喝了一杯茶,突听侍女笑道︰「夫人,她終于來了。「
抬起眼眸,果然看見一個素衣的女子姍姍而來,那女子具有江南女子的特質,溫婉可人,走到近前,斂袖向步兒行禮,「夫人勿怪,母親看得極嚴,我好不容易才離開家門。」
起身請她坐下,步兒細細打量面前的女孩子,她的舉止溫文有度,應是受過良好的家教,說話溫言細語,令人听到耳中便覺得說不出的舒服,侍女將點心奉在石桌上,便識趣的退到亭外,步兒微微一笑,「姑娘,先用些點心吧」
听她輕聲道謝,拈起一塊點心,雖然感覺上她是極餓,卻沒有狼吞虎咽,面前的女子與孫仁相較,她是潺潺的溪流,而孫仁卻是熊熊燃燒的火焰,與孫仁在一塊兒覺得溫暖,與她在一塊兒卻覺得舒適與靜謐。
「夫人的來意我已經知曉了,」用完一塊點心,女子揚眉淡笑,仿佛一朵在清晨的陽光徐徐綻放的白荷,「昨日伯言的母親特意到家中,我听完她的講述,初時覺得憤怒,可是細細想來,能令夫人這般相助的人,必然不是逼婚的惡人。」
突覺自己小看了眼看的女子,初一說話,便將自已逼到了退無可退的角落,鎮定了心神,微微笑道︰「姑娘說的是,我的確願意為尚香做這樣的惡人,她雖然是主公的妹妹,又極得老夫人的寵愛,兼之自幼舞刀弄劍,性格豪爽得如同男兒,但其實她心地善良,又傾心于陸遜,這半年來,我親眼見她為陸遜所做出的改變,姑娘,我請你想想,若換做是你,為了江東,要你嫁給一個素未謀面,年紀足以成為自己父親的人,你會願意嗎?」。
清晰的看見她面上的猶豫與不悅,過了片刻,才听她淡笑道︰「夫人真會說話,小姐既然是主公的妹妹,又極得老夫人寵愛,這世間有誰能迫她接受自己不愛的男子?」
看她眼中緩緩跳動的憤怒,步兒有些啞然,這般智慧的女子,難怪陸遜為了她,寧願放棄尚香,斂眉沉思,听她淡笑道︰「我與遜哥青梅竹馬,我知道他的抱負,也明白在這小小的鄉間他是無法如雄鷹般展翅高飛,我們去年臘月便該成親,可是遜哥說他要到建業,我毫不猶豫的便應承了,在遜哥寫給我的信函中,我結識了夫人、結識了魯先生、大都督和孫小姐,在遜哥的信函中,你們那般的生動,我每每展閱,都覺得你們活生生就在我的眼前,我真想到建業來,與你們相識,可是在遜哥的信中,提到最多的,並不是孫小姐,而是夫人你……。」
听她講到此處,便微妙的頓住了,步兒也不追問,只是靜靜的等待,那女子面上的笑意蕩漾開來,「夫人果如遜哥信中一般智慧,其實遜哥說他在建業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主公,也不是大都督,而是夫人,他說夫人是女中豪杰,為了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不惜親身犯險,千里迢迢到許昌為愛人奔喪……。」
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悲傷在蠢蠢欲動,步兒忙揚眉笑道︰「這些都是往事……。」
「往事嗎?」。女子意味深長的笑了,「適才明明在夫人眼中看到了思念和悲傷,夫人仍在心底懷念著逝去的戀人,如夫人這般長情之人,卻要人家放棄愛情,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嗎?」。
深刻的注視著眼前勇敢的女子,能夠在這般短的時辰內便洞悉自己心事,是愛情給予她的勇氣吧想到她是為了保護她與陸遜的愛情,不由肅然起敬,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般的勇敢,只是現實令自己折服,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自己相助尚香,也是為了向命運作一次軟弱無力的抗爭。
「夫人,」女子伸手握著步兒冰冷的手,「你知道遜哥給我的第一封信是怎樣描述你的嗎?」。
默默的搖了搖頭,女子曼聲吟道︰「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縴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
原來是曹植的那篇賦,不知何時,那篇沒有完成的賦文已經街知巷聞,步兒有些惆悵斂了面上的笑,「這篇賦真真的高贊了……。」
「可是在我眼中,夫人的美貌遠勝于賦文,」注視著女子面上的淡笑,步兒突然覺得自己墮入了她的陷阱,「夫人,能給我和遜哥的愛情一條生路嗎?」。
用力的、決絕的抽回自己的手,步兒冷冷道︰「姑娘,我明白你是怎樣的愛著陸遜,可是與她相比,尚香的愛絕沒有一絲遜色,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尚香為了陸遜做了怎樣的改變,如果你很早便認識她,你會為她的改變而感動,當你看著她眼中燃燒著絢麗的火焰,當她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傾訴她的愛情,你又怎樣不會為她感動?姑娘,老夫人已經許諾,只要你願意,你與尚香都是平妻,這般的誠意,難道不讓你感動嗎?」。
「感動?」那女子面上的笑容冷了,淡了,眼中浮出一層薄薄的霧,「夫人也是女子,我且問夫人,若主公有一日告訴你,他要娶另外一個女子,那女子與你一般是平妻,你當如何?」
禁不住愣住了,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認真的側首想了半晌,步兒如孩子般展顏笑道︰「若主公愛上了另外一個女子,愛情消失了,那麼婚姻就不必存在,我會離開他。」
那女子顯然沒有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的眼中閃爍著異光,過了許久,她用力道︰「夫人,你果真會如此?」
「嗯,」步兒認真的點了點頭,仿佛這般才能顯示自己內心的真誠,「有的時候,婚姻並非單純因為愛,但愛是婚姻的基礎,基礎沒有了,那麼婚姻存在的意義便消失了。」
那女子突然站起身,緩緩退出亭外,步兒緩步跟隨而去,那女子突然轉過身,對步兒燦然笑道︰「夫人,我在到此之前,曾經細細想過如何說服夫人,但我沒想過自己竟會被夫人說服,夫人說得不錯,當愛消失了,婚姻便不必存在,若遜哥果真愛上了孫小姐,想必夫人也不會至此,對我說出這番話吧其實在夫人心中,早已認輸……。」
注視著她欣喜的走遠,步兒沒想到自己的話從旁證明了陸遜對她的愛,從未想過輸得這般徹底,侍女抱著許多的野花欣喜的跑上堤岸,「夫人,你看這些花兒,真真的美……。」
是啊如老人一般的眯起眼楮,注視著江邊的美景,其實這場仗,從一開始,自己便輸了,可笑的是自己堅持著要與命運抗爭,卻不知又一次的被命運捉弄,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步兒知道,自己無力為尚香改變殘酷的命運,那麼只能依靠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