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崇德快步走來,但走到門口的一剎那,他放慢了腳步。屋中的人便是他十五年來朝思暮想的人。十五年中,只有那麼幾天他可以呆在小山之巔,遠遠望著高樓上她彈琴的身影。今天,她就在眼前,距離如此之近,可以听到她的聲音,感受到她呼出的氣息,聞到她身上的芝蘭之香。可是他卻有些不敢邁出這一步,仿佛這只是一場夢,再走一步夢就會醒來。
「崇德,你來了。」
這是月兒的聲音,這聲音仿佛有著磁力,讓高崇德已經遲緩的步伐迅速加快,把他吸引向屋中的人。
「月兒。」高崇德忽然哽咽,無法再說下去。
「請坐。」安秋月露出了笑容,這是她臉上許久不曾出現的表情,但她依然平靜,並沒有與摯愛之人久別重逢後的激動。
兩人相對而坐,片刻無言。一陣靜默之後,安秋月首先開口︰「崇德,我有一事相求,請你務必答應。」
高崇德點點頭。他們之間的默契無需言語,點頭之間便是承諾。
「聖上加封你為太上親王,輔助新皇,今後你便是安國最有權勢的人,別人的性命都由你來生殺予奪。我有一個丈夫和一個女兒,他們陪我被幽禁在此十五年,尤其是我的女兒滿媛,從沒走出過南苑的門。我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能夠看看高山、田野、民居、集市,這些普通百姓眼中的尋常事物,她都還沒有親眼見過。
「請你讓我的丈夫和女兒遷出皇宮,居住在民間,給他們一些生活費用,讓他們能過過上富足安定的日子,我在九泉之下就可以瞑目了。」
高崇德有些詫異地看著安秋月,他搖搖頭說︰「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如何安置承恩郡王和滿媛郡主,應由新皇帝決定。」
「煜媛只有十七歲,沒有足夠的政治經驗,她繼位之後,一定會仰仗你的輔佐,你對她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力。這件事你能做到。
「雖然我知道你對我情深意重,十五年來與煜媛相依為命,不曾有過別的女人,可我卻另有丈夫和女兒,是我對不起你。
「當年,先帝把我囚禁起來,把樂輕揚賜給我為夫,封為承恩郡王。她將此事昭告天下,就是為了讓已經遠走的你知道我背叛了你,讓你對我失望。我應該當時就自盡,這樣能夠避免以後很多的不幸。可我想你不久就會回來,我想見你一面再死,我就等著,等著。可是你沒有回來,我就這樣一直等了十五年。有了滿媛之後,看著那麼弱小的她,我就打消了死的念頭。我已經失去了金媛,遠離了煜媛,我想把滿媛撫養成人。
「我知道你恨我,我應該為我所做的受到懲罰。我不能再撫養滿媛,但我希望她能活下去,畢竟樂輕揚和滿媛是無辜的,請放過他們吧。」安秋月用一種期許的眼神看著高崇德,這眼神中的哀怨和楚楚動人,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答應她的要求。
高崇德並沒有直接回答「是」或者「否」,他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月兒,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慧親王府的一間靜室中,你讓我指天發誓,今生今世只有你一個女人,我便對著蒼天立下自己的誓言。我發過的誓就一定會遵守,我願意為我的誓言等上一輩子。
「當年,我听到你和樂輕揚成親的消息,確實憤怒至極,真想馬上帶著煜媛回到京城,向你問個究竟,可我沒有勇氣回來。先帝和你同樣喜歡我,如果當初先帝早早把我納入她的**,我也許會遵守為皇夫的本份,不會再對你產生感情。但是先帝沒有這麼做,她給了我太多和你在一起的機會,我的心真的不夠寬廣,你佔滿我的整個心的時候,別人就再也擠不進去。
「我怕的是,我回來後沒有辦法面對先帝。她給了我太多的榮寵和信任,如果她讓我放棄你,做她的丈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為了堅守我的誓言,我選擇了逃避。直到不久前,我知道先帝可能時日不多,才帶著對她的愧疚回來看望她。
「至于樂輕揚,我曾經恨過他,就像當年討厭宴遠一樣討厭他。但是歲月可以磨煉一個人,讓人的心胸變得寬闊。一天我看著小小的煜媛甜甜入睡,我忽然明白,其實我是幸福的,我有上天賜給我的寶貝煜媛。而你身陷囹圄,一無所有。樂輕揚和滿媛讓你的生活不再孤單,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因此我應該感謝樂輕揚。」
「這麼說你答應了。」安秋月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我還是不能答應。我說過他們的命運由新皇決定。月兒,我等了十五年,等到聖上走了,等到我們之間再也沒有阻隔。我來這里難道是為了和你生離死別的嗎?」。
「你的袖中不是揣著先帝的遺旨嗎?那上面是賜我殉葬的。」
「先帝已經去了,讓聖旨也隨她而去吧。」高崇德從袖中取出聖旨,運起內力將質地柔韌的絹帛撕成了碎片。
「別!」安秋月阻止不及,看著破碎的聖旨,她輕嘆一聲,「崇德,何必如此。我對皇位已無奢望,我只求安安心心地離去。
「這十五年中,我無時無刻不在痛苦自責。你知道先帝為什麼不急于將你收入她的**,而是給你和我相處的機會嗎?那是因為先帝太愛你了,她想給你一個孩子,可是她受過重傷不能生育,所以她想讓我為你生一個孩子,她會讓這個孩子繼承皇位,當她歸天之後,你的女兒會成為女皇,你也可以父憑女貴,永享榮華。
「當煜媛出生之後,我就應該立即和你一刀兩斷,把你和煜媛都交給先帝。不但你和煜媛會富貴榮華,我也可以太太平平地做一世親王,金媛和宴遠也不至于死于非命。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不甘心成為姐姐的生育工具,我當時只想著反抗。所以,我不肯與你成親,煜媛出生後,我也向外界宣稱煜媛是宴遠的女兒。這樣就讓先帝封你為親王和過繼煜媛為長公主的計劃變的得名不正言不順。我真是大錯特錯。」安秋月說到此處,忽然失聲痛哭。
高崇德站起身,抱住安秋月的雙肩,輕聲說︰「月兒,你沒有錯,每個人都有爭取幸福的權利。就算你把我交給先帝,我也不會答應的,我真正愛的是你。」
「崇德,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我騙了你。真正害死金媛的是我。」
高崇德詫異地看著安秋月,問道︰「不是勇親王安冬雪嗎?」。
「不。我太了解我妹妹安冬雪了。她就是一個毫無謀略的莽婦,她要殺人根本就不會去指使刺客,直接提著劍就殺了。害死金媛的是我,當然執行的是先帝。按我們安國的祖制,長幼有序,皇帝過繼親王家的子女,應該過繼長女。金媛比煜媛年長,所以陛下沒有放棄金媛而過繼煜媛的道理,除非先帝把你封為親王,因煜媛是你的女兒而過繼她,才與理不悖。由于我不肯承認煜媛是你的女兒,金媛對于先帝就顯得十分礙事。所以她指使一個羽林軍官殺了金媛,為了掩人耳目,她還讓那個刺客把穿著煜媛衣服的小孤女也殺了。這根本就不是殺錯了人,先帝早就知道鐘錦祥時常把煜媛的衣服剝下來給小孤女穿上,她要制造一種有人要謀殺兩位郡主,煜媛是出于僥幸才存活的假象,並把人們的視線引向勇親王」
高崇德萬分驚訝,他愕然地看著安秋月。
安秋月繼續說︰「我當時雖然悲痛,但依然執迷不悟。我沒有立即說出煜媛沒死,而是封鎖了消息,把煜媛悄悄藏起來。先帝一定很憤怒,這時就出了花露告發我謀反的事,我相信是先帝指使她的。先帝借機將我囚禁,她知道煜媛沒死,借查抄王府的機會,把煜媛帶走了。到這時我依然不肯認輸,我猜想以先帝的自信會把煜媛送到你身邊,讓你帶著煜媛進京伸冤,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封你為王過繼煜媛。所以,我給你寫了一封信,讓你帶著煜媛遠走高飛。
「我這麼做只是孤注一擲,我沒有奢望你真的會走,畢竟等著你的是王位,而你走了就會一無所有,我更沒有想到你會走這麼多年。其實你帶著煜媛回來,她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
「我真的好後悔呀。因為我的執拗,害死了我的一個女兒,讓我的一個女兒流落民間,讓我的另一個女兒從小被囚,從未走出南苑一步。我現在只想以死謝罪。我奪走煜媛童年的幸福,讓她淪為奴婢,我不能再奪走本就屬于她的皇位。」
高崇德雖然震驚,但他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安慰安秋月道︰「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我問過煜媛,她想要皇位還是娘,她說她希望要母親。你現在不能去死,你要活下來,補償你對煜媛這十五年來欠下的母愛。煜媛沒有從過政,還不能勝任皇帝的位置,請你指引她,教導她,讓她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女皇。還有我,我不想十五年等來的是一場空,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還能再愛你。」
安秋月定定地看著高崇德,不做回答。高崇德緊緊抓住她的肩膀,懇切地說︰「為了煜媛,為了我,請你活著。」
安秋月點點頭。
「月兒,讓我再叫你一次月兒吧。出了這間屋子,依照禮法,我就不應該再叫你月兒了。」
高崇德扶著安秋月站起身,扶著她緩緩地走出屋子,他們一步一步地走到先帝停靈的宮殿。孝親王等在那里,他和高崇德將安秋月扶到一把椅子上坐好,兩人一齊跪倒,口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