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時入深秋,天氣一天一天轉涼。大株地處南國,宮里到處廣植樹木,不少都是百年樹齡的老樹,樹干粗的三個人都抱不過來,樹冠更是陰陰郁郁。夏天的時候滿眼的蒼翠,讓整個宮苑都顯得古樸大氣,可是一到了秋天,到處都是枯黃的樹葉,難掩的寂寥敗落,總是讓人心里很不舒服。尤其是每年到了深秋的時候,黃葉大堆大堆的月兌落,有的時候連宮里的大道都要鋪上厚厚的一層,更別說偏遠地方的小路了,經常是掩埋的根本看不出來。
每年的這個時候,宮里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去打掃落葉,不過經常是今天剛剛掃完,晚上一陣涼風,落葉就又把宮道鋪的滿滿的。
英瓊殿地方小,樹木也不多,可就是這樣,惠英也帶著下人打掃了好幾天。
而我,與英瓊殿里忙碌的宮人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每日都是格外的悠閑,原因很簡單,我是待嫁女。
是的,在等待嫁給慕容涵琚。
每當想起我已經是慕容涵琚名義上的未婚妻的時候,我都會覺得這是一件荒謬至極的事情。我現在還能想起,當父皇賜婚的聖旨進了英瓊殿的時候,兩旁的宮女太監是一副什麼樣的嘴臉。一個平素膽小怯懦,連個奴才都不敢訓斥的公主,又是無才無貌的,竟然剛剛成年就和權大勢大的慕容家定親,足以讓那些嘴尖毛長的奴才們驚訝的瞪大眼楮。
由于我和慕容涵琚的婚事是緊接著謹妍就定下來的,皇後又賢德寬厚,照憐自由喪母的七公主,所以我的各項準備都是參照著謹妍的來的。雖然慕容涵琚是滕州未來的繼承人,人長得英俊又有才華,對于大株的少女是僅次于皇子的夢中情人,但是畢竟和人家北朔太子相比還是差了一個級別的。但是就準備婚禮的場面來看,滕州到真是不必北朔差。我比謹妍晚收到聖旨,但是幾乎和她一起收到聘禮。于是無聊的宮人們千方百計的探听我和謹妍收到東西的數目,不停地進行比較,居然兩個都差不多!
于是乎,整個宮里就像炸開了鍋,好些個我叫都叫不出名字的妃嬪美人都跑過來探望我,英瓊殿的各項供給也仿佛在瞬間就變得好了起來,往日里總能看到的生蟲子的米和枯黃了的菜,再也沒有過。宮里的人都很懂得見風使舵,很快,英瓊殿就從一處衰敗破落,與冷宮無異的地方變成了眾人爭相拜訪的去處,沒有幾天,宮里有位分的就基本來了一遍,就連一向以清高冷傲著稱的章婕妤,也就是謹安謹寧的母親,也過來看了我一次。
但是有幾個人我是沒再見過的,除卻謹妍和罰了禁閉的謹安謹寧,再就是三皇兄。
記得聖旨下來的當晚,三皇兄就急急的沖進我的書房。我當時正在燈下用簪花小楷抄寫《女訓》。中規中矩的小楷是膽小的七公主標志性的字跡,一向是我寫的最好的一種字體,但是那天不知為何,我總是寫錯。正當我為一個錯字惱怒,團起快些滿的紙要扔的時候,我就抬頭看見了三皇兄。
他有些形容憔悴,幾綹頭發不規矩的從玉冠上月兌了出來,就連平日里縴塵不染的白衣,也沾上了黃色的土星。他沖進來的時候很著急,好像有很多話要和我說,但是踫到我詫異的眼神,就仿佛被定了身一樣,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只是看著我,眼楮里沒有任何情緒。
「德兒,如果你想清楚了,皇兄一定會幫你。但是,我希望我的妹妹能快樂。」我記得,三皇兄那一晚只說了這一句話。之後,我無論如何解釋惠英和莊誠都是理解和支持我的,三皇兄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那晚之後,我就開始被關在屋子里,每天跟著教習女官學習禮儀和為妻之道。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三皇兄。
不久,北朔使團和慕容涵琚也都陸續離開了,我由于在英瓊殿里終日學習,沒有見到他們的離去,僅僅是從線報中大致知道,北朔和慕容涵琚都很滿意這次出使。而隨著這兩位貴客的離去,宮里又恢復了平靜,就連那些活躍在暗處的匈奴死士,也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迎來了母親去世之後最為寧靜的一段時間,但是,我總是沒有辦法安下心來。這表明的平靜下,隱藏著更深的危機,而我,已經無法預知和掌控了。
北朔和滕州的使團一走,被人遺忘了很久的國宴刺客案,又一次成為了焦點。大理寺的調查一直都在進行,但是就連我都探听不到任何消息。太子還是太子,三皇兄也是每日在工部奔忙,似乎一切都沒什麼變化。
打破這種寧靜的是一道聖旨。
就在慕容涵琚離開之後的第十天,父皇毫無征兆的在早朝的時候宣布,皇三子元彬,恭順仁孝,掌管工部以來,鞠躬盡瘁,勞苦功高,特封為榮侯,令賜府院,以彰嘉獎。
一時間,朝堂嘩然。國宴刺客一案,三皇兄和莊誠都是嫌疑人,而如今,在調查結果還沒用出來之前,三皇兄就被毫無理由的封侯,令這件案子更加撲朔迷離。
三皇兄當日就搬進了新府第,連進宮謝恩都沒有。
我把莊誠叫過來,詢問他三皇兄是如何布置的。莊誠沒有說話,只是嘆了口氣,「文孝這次是做的有些過分,但是他心里有氣,再怎麼過分,我都能理解。」
很奇怪的是,我沒有辦法對莊誠的態度發火,只能挑了一個莊誠當值的夜晚,出宮去見三皇兄。
三皇兄的新府第很大,我心里著急來的匆忙,也沒有事先看過地圖,而新宅院里很多東西都沒有置辦齊,下人也不夠,整個宅子都是黑漆漆的,我轉了好久都沒有找到三皇兄的住處。正在焦急之間,我突然看到一處亮光。循著光源找去,我來到了一處小院,院子里點著明亮的油燈,房間里也是燈火通明而且房門大敞,但是院子旁卻沒有一個下人。
我放棄了隱蔽,大搖大擺的從正門走進去。三皇兄正在書桌前批著公文,我進去後就放下了筆,沖我一笑,竟然帶著一些苦澀,「德兒,我一直在等你。」
我沒有說話,默默的走到他面前坐下,等著他說話。
「大理寺的調查一刻也沒有松懈,雖然現在什麼結果都沒有公布,但是從目前的證據來看,皇後買通殺手殺死舞姬,又命人假扮舞姬在宴會上行刺的事實已經可以肯定了。
「皇後一直在掙扎,企圖殺死證人,嫁禍我和義明,但是我已經早有準備,反將皇後派出的人活捉,並且迫使他們招供。
「刑部的兩個侍郎都事先被皇後買通,要在刑訊的時候咬住我和義明,幸而義明提前查知,已經將次二人保護起來,並且也讓他們寫下了供詞,指正皇後早有預謀。
「此一舉將會徹底的將皇後擊敗,到時,廢後就是勢在必行的,皇後吳氏一族必將受到很大的牽連。吳氏一族這些年來因為皇後的原因,已經在朝野上下掌握了巨大是勢力,而且吳氏本來就是商旅出身,借助官府的便利更是在民間廣開財源,皇後一倒,吳氏會受到致命的打擊,整個朝堂甚至南株都要發生極大的震動。
「太子剛剛獲封,即便皇後能想到辦法把太子洗的干干淨淨,太子的聲譽必定要受到損失。而且失去吳家這把庇護傘,元構那個胸無點墨又心高氣傲的家伙,是成不了什麼大事的。
「我知道我這樣做有會打破南株這些年以來由父皇精心維護的平衡,而現在南北局勢又是如此的緊張,北朔將謹妍定成未來的太子妃,給南北之間的戰爭埋了一顆雷。如果大株在這時發生如此大的震動,北朔很有可能會提早實行他們的陰謀。果真那樣的話,大株就要面臨很大的危險。
「父皇也不希望我這麼做,他一直在暗示我放皇後一條生路,維持現有的和平,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消耗皇後的勢力。為了撫慰我,還給我加官進爵。但是,我做不到。
「德兒,你知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當年,我的母妃只是一個五品官的女兒,自知身份低微,在宮里從來都是恭順禮讓,不敢稍有逾禮之處。可自從生下我,就無緣無故的被皇後視作眼中釘,多次無故出言侮辱。可憐我的母妃,一向身體柔弱,哪里能受得了皇後百般欺辱,終日纏綿病榻,年紀輕輕就魂歸西天。
「從我很小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忍。我從來都把恭順的表情掛在臉上,對誰都是謙和禮讓,干什麼都是平庸無奇,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讓皇後受到懲罰!
「德兒,我其實一直特別的羨慕你。雖然在宮里,你和我一樣受人輕視,但是你有父皇。父皇把他這一輩子所以的情愛都給了你的母親,所有的父愛都給了你。而母妃和我,什麼都沒有得到過。
「我知道父皇還是看重我的,不然也不會讓靈教和莊家來做我的後盾。但是我更加明白,父皇看重我的原因是想讓我繼承他的使命,保衛大株子民,並不是因為我是他的兒子。
「他是皇帝,他從來都不能做一個單純的父親,他這樣的做法並沒有錯,但是,我沒有辦法照他的想法,和他一樣為了維持和平而委曲求全,妥協退讓,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連疼愛自己的孩子都要事先考慮是不是危險!
「德兒,你一定也不會同意我的做法,但是,我不會放棄的。
「德兒,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我希望你能快樂,而不是為大株而犧牲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宮里的,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怎麼樣反駁三皇兄,之前所準備的一大堆說辭,在三皇兄平靜又略帶哀涼的淺笑面前,變得那樣的蒼白無力。我說不出任何的語言,只能默默的低下頭,安靜的離開了嶄新的榮侯府,仿佛我從來都不曾來過。
那一天,我認識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三皇兄,一個脆弱的令人心碎的三皇兄,而我,卻無力幫助他。一連好幾個晚上,我都失眠了。因為一想到三皇兄悲傷的表情,我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抽搐,不僅為三皇兄,也為我自己,為父皇,為母親,為所有生在這帝王之家的人。從母親過世之後,我再也沒有如此長的悲傷過。
很多年以後,當我想起這些的時候,還會感到悲哀,但是更多的,是後悔。因為,在我和三皇兄都沉浸在這種無名的悲傷中的時候,另一場陰謀正在悄悄的朝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