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影美人這循序漸進的攻勢做的無懈可擊。
小蹄子的臉盡在咫尺,本著不能示弱的心思對他盈盈相望,才發覺這廝的五官與從前已大不相同。天長日久的相處中顧不上留心,如今細細打量才看出變化:眉梢眼角依舊溫柔,卻平添了幾分少年英氣,不再是單純的儒弱良順;鼻愈挺,唇漸薄,不借別人的神情,就換戴此刻這一張白面具,空成極致,冷到冰點。
他的無甚表情對我來說就是無聲壓迫,枉費姐苦熬了半天,卻還是從這一場氣勢交手中敗下陣來,長嘆一聲轉移了視線,「誰欠了誰,誰要給誰賠命。我說了不算,不如找個說了算的人決斷。」
「臻茗想找誰?」
「孫策。」
「什麼時候?」
「現在就動身。」
影美人略有遲疑,「夜已深……」
點頭表示決心,「小孽畜遭逢大變,今晚鐵定睡不著覺。不只是他,江東軍上下恐怕都會哭喪守靈。就算我們連夜沖回去,也不會打擾任何人的好眠。」
小蹄子苦笑一聲道,「你自己的好眠呢?自從出事以來你就沒合過眼吧?」
輕笑暗喻無妨,「身體超常疲憊,精神極度清醒。本來就睡不著,被你‘寬慰’了這麼一番,想睡覺就更沒戲了……」
小樣兒的听了我的抱怨,臉上並無愧色,惹得姐郁悶指數飆升,「我不是跟你賭氣。你來之前,我也試過幾次,我自己要是能飛,早就動身走了,正因為行動不便,才窩在床上挺尸,虧得現在‘天使’駕臨,就好心施舍‘翅膀’一用,帶我去見孫伯符吧。」
話到此處,影美人不再推拒,翻箱倒櫃找了件斗篷胡亂披在我身上,攔腰抱起我往門外走。
驚嘆于他干淨利索的動作,我卻只有力所能及伸手推門兒的份兒,「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當初看你抱起如花姐來那麼輕松,還以為是你老婆比較輕的緣故。」
我發誓這一句的本意絕對是帶點兒拍馬屁意味的夸獎,卻不知道听在被拍馬匹的這位爺耳朵里有沒有走樣。小蹄子輕顛一下越過我胳膊攬我身體的手臂,將略略彎成了新月樣兒的嘴唇湊到我耳邊念道,「你不摟著我,一會兒飛的快時被甩下去可沒人負責。」
含笑環上他的狗脖兒,「你真沒良心。當初我抱你來回亂竄的時候,可沒讓你受過半點兒委屈。現如今情勢逆轉你就假公濟私威脅我,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以怨報德。」
影美人迎著風瀟灑起飛,花心眼兒的陡然的加速害得我下意識緊摟住眼前人回味當初坐過山車時身不由己的體驗。這廝趁著我窮緊張的空當兒張口咬上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喃喃低語,「是誰在初見時把我從半天高扔下去摔斷了腿,養在床上三個月也不能動?」
你爺爺他三表舅媽的,我在心里大罵自己,怎麼平白把這茬兒給忘了。莫非兩個人相處在一起,記得的都是自己對他的好和他對自己的壞,其他兩方面的內容都會選擇性失憶?
耳廓一疼,始作俑者「身體力行」地連番質問,「這也叫‘沒讓我受過半點兒委屈’?」
語調柔的能擠出水來,卻有瞬間讓人毛骨悚然的效果。小樣兒的好不容易得著個機會百分之一百掌控我,自然是不能輕易放過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廝小肚雞腸,把長此以往對我的不滿在今天一次性都找回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姐難得減弱音量,放低姿態,「我的陛下,那一回的確是我的錯。不過……那之後我不是也‘處心積慮’地對你做了補償了嗎?你行動不便的那些美好的歲月,都是我在充當御用輪椅,摟著你飛來飛去,抱的日久生情還把自己都打包賠給了你……」
自以為台詞言情的經典,被表白的卻絲毫不為所動,還學畜生發狠咬了我的耳垂,「你說你把自己都賠給了我?你是我的嗎?」。
這人真是得寸進尺,姐很想問他一句「你憑什麼審我,我不是你的,你難道就是我的嗎?」。明知道這問題每次糾結起來就沒完沒了,上上策就是本著「糊涂賬算不清就不要算」的原則不理他為妙。
小蹄子恨我裝啞巴不接話,舌頭越發賣力。我不敢正面躲避他的騷擾,唯有顧左右而言他,「你好好看路,這麼不專心,一會兒撞到樹上怎麼辦?」
這廝聞言,終于松牙;我卻在自以為「逃出生天」的空當兒被他一口親在臉上。
相當夸張的聲效。
還沒震驚完畢,就又被這小樣兒的聒噪問個不休,「莫非你撞過樹不成?」
「撞過。」
影美人毫不掩飾他對「撞過」此等低能行為的鄙視,笑的魚尾紋都明顯了還不收斂,「挺像你的作風……是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我不知道?」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們之間發生了那麼多,隨便說點兒什麼都能牽扯到過去,可惜這事兒我卻實在是不想提起。
笑著搖頭,拒絕回答,沒想到此舉越發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小樣兒的不依不饒,深入探討,「莫非是我們認識之前的事兒?」
繼續搖頭,「認識之後的事兒,說起來你也算是半個目擊者。」
影美人小驚詫,小驚呼,「絕無可能。我要是看見過這麼經典的場景怎麼可能會忘記。勸你從速實話實說,到底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又撞到什麼程度?」
持續搖頭,「太丟人了,不太想說。」
摟著我的手又緊了緊,「沒人笑話你……快招了,否則我也把你扔下去摔摔看。」
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姐索性簡而化之預備敷衍,「還記得我被你拒之門外的那一晚嗎?」。
影美人眨了眨眼楮,盯著我喃喃道,「記得……」
「敲門敲得手都掉了你也不開鎖,剛把自己當火箭發射出去你就沖了出來,我回頭去瞧你,忘了看路,就一頭撞到了樹上。」
小蹄子听到這句果然沉默了,以至于兩個人前一刻還聯手偽造出來的熱鬧氣氛瞬間土崩瓦解。
你爺爺的,我就知道會是這種效果。
不想提起的緣由只是因為不想承認,承認我們之間的裂痕出現在似乎還要更早的時候,細細追究,甚至能翻回到照面的第一眼。
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注定是錯的,也就是所謂的南轅北轍。奈何我從始至終都還抱著一絲奢望,奢望我們兩個人,背對著背漸漸遠離的兩個人,能夠跑的快一點,再快一點,說不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會合力跨過一整個圓而再度相見。
「怎麼不說話了?說話呀啊,給姑女乃女乃笑一個看看,麻溜兒咧嘴……」
聒噪的人變成了我,影美人強擠出個假笑問道,「那個時候……我出來,你走了,你明明回頭了,又明明看見了我,卻為什麼不飛回來?」
虧這死東西還有臉質問我,我要不就勢質問回去怎麼對得起當初被生生拍腫的手掌心,「我在門外哀求的蒼天都憐,你在門里高傲地不為所動,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我敲門時你不開門,偏偏要等到我預備閃人了才想著出來?」
小蹄子抿了抿嘴唇,平板的語調似乎是在刻意掩飾聲線里一點兒哀傷,「其實……我一直都想開門,卻總想著罰你多敲一下,就一下……」
「就一下」弄不好就會變成「一下又一下」。
人生哪有那麼多「就一下」,自以為還有下次機會的,偏偏就無力回天。沒有人會一直候在哪里等你服軟,繃緊了的弦興許下一秒就會崩斷。
「就是那晚……你去見她了是嗎?」。
他女乃女乃的,我就知道對話要往這個方向發展。
「確切地說,我見她的時候已經清晨了。」
真是世上最無力的狡辯。
狡辯的人忙著鄙視自己,听狡辯的人卻笑著看不出情緒,「你……想她嗎?」
說不想是假的。最初分別的時候想的次數頻繁些,現如今卻不敢想起。曾經因為自己的一己私欲期盼與情美人天長地久,之後卻也確確實實地希望那一段變成一場露水姻緣。
影美人見我黯淡了臉色不答話,提問的語氣又冷淡了幾分,「你還想見她嗎?」。
是啊,我還想見她嗎?見到了又能說什麼做什麼?厚著臉皮讓她加入原本就相當詭異的「多人」行動集團嗎?
「為什麼不回答?」
無可奈何地笑,笑自己腦子里竟瞬間有了這樣的念頭,「如果還能見到她……那我們就分手吧。從那以後,你跟你老婆過二人世界,我也算抱個美人兒笑傲江湖。」
小樣兒的死死盯著我,對我話中不經意流露出的雲淡風輕不可置信,「你是說真的還是說笑話?」
他的顫音讓我的心也跟著顫了顫,原本的決絕也忍不住要留三分余地,「你覺得我是說真的還是說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