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醒來後,英慕華發現自己仍躺在喜運來的床上,而旁邊,正是他方才夢里也擔心著的嚴小夏。
嚴小夏此時听見他的動靜,也已睜開眼醒來,對他微笑道︰「你醒了?」
「怎麼回事?方才我們還在船上,現在……」英慕華一臉擔憂︰「你被打傷了,現在可痛?」
嚴小夏右手撫著左臂,先叫了小妮進來幫她穿上衣服,才寬慰他道︰「已經大好了,只是疼了一陣子而已,無礙的。」
「可是,這……」英慕華有些弄不清楚狀況,不是剛剛被月華打傷嗎?怎麼這就無礙了?
「哦,怪我」嚴小夏咧了一下嘴才道︰「你都睡了整整五天了,剛醒,有點混亂,很正常的。月華這次用的是強度極大的藥,一倒下來基本都是一個星期才醒的。我是因為肩膀上的傷,痛的厲害,所以醒的早,你算是正常了。」
「五天?」英慕華這才接受過來,他穿上鞋下床,嚴小夏看他動作,連忙阻止他,卻慢了一步,他剛站直身子便即刻跌在地上。
惹得嚴小夏一陣發笑,她捂著嘴直樂,道︰「大夫說了,你這陣子只是躺著,氣血不足,又一直沒有動,剛下床肯定會有腿發軟的癥狀,不要害怕。過一會兒就好了。」
小妮把他扶到床邊坐著,才去幫手不好動的嚴小夏穿衣服。
英慕華揉著自己發酸的雙腿,看著嚴小夏幸災樂禍的樣子,半晌還是說不出什麼責怪的話來,只得吶吶地說了一聲︰「江城還請的到大夫?」
「難道你還真以為這就成了死城了?沒那麼容易的。你那日不是還給我買了烤鴨嗎?」。嚴小夏走到窗邊,用一只手推開窗戶。
頓時,陽光照射進屋內,一片明媚。
「那朱康文呢?」英慕華想起來當時他們被拖出去之前朱康文所答應的事情。
嚴小夏唇角笑意隱去,面朝著窗外,听不清語氣是喜是怒,只淡淡道︰「據稱縣令已回府衙,下令嚴防城門,接下來的日子里,絕不許一個人出城。」
「什麼?」英慕華直起身子,他充滿疑惑地問道︰「你是說,他回去之後仍然下令關城門?」
嚴小夏轉過身來看著他,點了點頭︰「是。所以之前沒有走掉的人,現在就已經沒辦法走了。而且,他下令將碼頭封閉,所有停留船只一律炸毀,這座城,他打算完全封閉起來。」
英慕華扶著床站了起來,他忽略腿上的軟意,問道︰「為什麼?」
嚴小夏沒有回答。她也想知道為什麼,他們的疑問都是一樣的。也許炸毀所有船只,為了報仇還容易讓人理解一些。可是為什麼在願意走的都走了以後還要封城?現在留下來的,大都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根本就不會再有人費盡心力的想要出城了。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多此一舉?
她心中一動,看向英慕華,正好他也正向她看來,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出︰「防外」
一開始朱康文封城的原因就是防外,根本無關城里的人想不想出去,只是為了不讓人進來而已。或者這件事跟那些要尋求庇護的難民也無關。
「我去府衙求見過,被攔了下來。」嚴小夏走到他面前,將他扶至桌前坐下,拿起梳子幫他梳理頭發。
「侍衛說,縣令大人有要事在身,不見任何人。」她一邊為他梳著發絲,一邊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緩緩道來。
「我這兩日也和阿土一起出去轉了轉,城南城北的跑了兩圈,倒還是有些人留下來的。人走的多了,情況不至于像之前那麼壞。好多小店還在開著鋪子,也都是些老顧客,像咱們這樣在江城里路過卻還沒走的,真不多。」她笑了笑︰「若是以後的日子,就這麼待下去,倒也不錯,城里不大,人也少,你坐著馬車晃一圈,就都認識你了。」
「那些見天兒好的,都又撐著陽傘出來了,街上零零碎碎的,顯得靜。」她也坐了下來,就在他身後,捏著他的長發梳著發尾,遇上結,捏住的手就稍稍使勁,然後再梳下來。
「你說,為什麼那麼多人的心思都是要變的?變的深的見不到底,不知他們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不能就一直抱著同樣的信念生活下去?為什麼總要為一些不值得的小事就改變了自己,改變了人生觀價值觀?這樣的改變真的好嗎?成長是一定要的,可是方向不見得就是對的,為什麼大家還是執迷不悔,要向一條死路去,前赴後繼?」嚴小夏漸漸失了力氣,垂下手,聲音越來越低。
英慕華依然背對著她,他緩緩開口︰「每個人都在一直向前走,可是有的時候,不小心走岔了小路,就再也難以回頭。也許小路上誘惑太多,也許他有更想要的東西,于是願意為了那東西冒險,以為那是捷徑。」
「當他走上小路的那一天起,也就意味著他和我們不再是一類人。他心里有他想要的,而那種在他的血液里成了夢靨,就和我們漸行漸遠。都在向前走,可是走的不是一條路。這就是人生。」
「我們會遇到太多人,會踫到太多事,總有一些事情會改變我們,或者改變那些我們遇到的人。所以總有岔路出現,總有分別。到再相遇的那天,可能彼此身上已經傷痕累累,面目全非,但卻都掩蓋在衣服下面,誰也不能看到。那時候,就真的是陌路人了。」
「可是誰有錯呢?我們都是在為我們想要的東西而努力,去選擇一條看似能得到幸福的路。沒有人預知前方的未來,沒有人知道這條路到底會不會通往幸福。重要的是,在趕路途中,是誰和你一直相伴的。」
他轉過身子,握住嚴小夏的手,待她抬起頭,才微笑道︰「其他人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或者會在我們生命中停留一段時間,也許那段時間大家結伴向前,一起愉快歡笑。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總是還要從這條路上離開。可是,我們,我們卻是一直攜手並進的。我們不會因為遇到的事情,或者是遇到的人而分開。我們會一直在這條路上,即使我們走錯了路,即使每個人都是我們生命中來去匆匆的過客。但是我們始終是一起的,一起握著彼此的手,走到老,走到洪荒,走到天的盡頭。」
嚴小夏久久不出聲,直到她眼眶中的淚終于順著臉頰一滴接著一滴的落下來,英慕華才心疼地一把把她擁在懷里。
什麼都不用說,嚴小夏知道他了解自己,知道他明白和懂得自己。她的眼淚落下來,浸濕了他的衣衫。
那種灼熱感,全都印在英慕華的心里。他了解嚴小夏,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許看似不經意地對待別人,好像可有可無的做朋友,等著別人主動才會笑著說很煩的嚴小夏,其實是在心里放最多朋友的人。
他知道她的心,知道她有多真心對待別人,對方的一分好,她當做三分來享用。于是她也就回報三分回去。就是這樣,才在每次受傷害時,更加難過。
就好像一個智者,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充滿崎嶇,可是他不能不向前。一路走,一路顛簸。對于這樣的結果,即使早已預知,卻依然無法改變。只能是在傷口一次次的結痂後,希冀下一次不會這麼疼。
「相公……」嚴小夏的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悶悶地道︰「有你在,真好。」
英慕華微笑,他也是這麼想的,有她在,真好。
六個人繼續住在喜運來,只是吃的時候,也開始自己動手居多。時常小妮就帶著小弟鑽到廚房跟小二搗騰那些蔬菜水果,然後研究出一些新的發明。
老掌櫃總是站在櫃台後面算著帳,其實已經無帳可算了。老農家送來的新鮮菜也都是英慕華順手付的帳,加起來不到十個人的酒樓里,早就不分賓主了。
偶爾嚴小夏帶著盛子在碼頭前的酒巷街里轉悠,那個小酒館老板娘的女兒總是朝他看時,也曾想過,若是這輩子真的就這樣過下去,真是很好。
比那個時候在蘇州城還要好。連英慕華都開始感嘆了,這小書肆賣的書,有大半是他未曾讀過的,于是搬了許多回酒樓,慢慢的消磨時間。
每個人都有事情做,每個人都願意這麼隨波逐流的在生活里游蕩。江城剩下來的人,都是不舍得離開自己的家園,或是真的知道出去也不見得能活下來的聰明人。
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死亡可能即將來臨,卻還在這最後的時刻里決定安然度過。嚴小夏覺得這所有人背後,都是一個無法觸模的故事。他們都懷抱著這故事,在最後的精神領土里對著死亡微笑。
不管怎樣,事情該來的總是要來。
在十二月初,天氣更加冷了起來,嚴小夏船上厚厚的棉襖,站在喜運來的門口等著雪花。
老掌櫃冷冷地掃了她一眼,才道︰「老站在門口,給屋里招風,我們這兒,幾年見不著一次雪,你就別想了。」
嚴小夏回頭對著小二吐了吐舌頭,還是把門給關上了。
「其實說真的,這兒到底還是比蘇州暖和,要是在蘇州,現在這日子我可不出門了。」嚴小夏哈著氣在屋里跺腳,盛子生起的炭盆到現在還沒起熱度。
英慕華從面前厚厚的書堆中抬頭,看向她道︰「蘇州也算好的了。我們搬去前住的不是更冷?」
「時間長了,我哪還記得以前有多冷。」嚴小夏連忙打岔︰「盛子,你這到底弄的怎麼樣啊?是不是弄壞了?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暖和啊?」
盛子探頭看了看,又縮回去︰「挺好的夫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嚴小夏瞪他一眼,伸手招來小二︰「小二子,你看看盛子弄的,是不是不對?」
「夫人」小二一臉無奈,他都要數不清這是第幾百次聲明了︰「您別叫我小二子行嗎?听著活像宮里的。」
「可是誰讓你名字就叫小二的?」嚴小夏拍拍他的額頭︰「叫小二顯得多沒人性化啊?叫小二子可愛多了。」
「掌櫃的」小二轉向老掌櫃,他頭一次感覺這個名字帶給他的就是災難︰「您為什麼要給我取了這麼一個名字啊?」
老掌櫃挑了眼看他,一張廢紙扔到他身上︰「小潑猴,去後院再找點好炭。」
小二耷拉著臉應了一聲,就往後院去了。
嚴小夏捂著嘴吃吃了笑了兩聲,又覺得自己太不應該,連忙對老掌櫃長長的作了一個揖,道︰「小生謝過掌櫃的救了寒命一條。」
老掌櫃這次眼都不抬,直接啐她一句︰「潑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