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朱康文冷漠表情,不禁更是憤恨︰「分明是朱康文聯合別人陷害于他。我們在蘇州已是舊識,在同一學院讀書。不知為何他現在要下此毒手。其實真正鹽商我已知曉,苦于暫時拿不出證據,再多一些日子就好了。現在封城,他無法以送犯人之名送我相公去京。我只要到時找到證據,一齊告上京去,必會沉冤昭雪。」她面色轉柔︰「只是,我希望知道相公是否安好。」
劉勇看她這般模樣,沉默下來,點頭離去。
嚴小夏看著他離去背影,算是微微放下一顆心來。本來現在能信任之人就少,她還這般坦誠將所有和剛剛認識的陌生人托盤而出,若是旁人在,一定又要罵她不謹慎了。可是,既然沒有人可信任,為什麼不能找一個覺得值得托付信任的人呢?
從前的她選擇錯了,將信任給了翠玉他們,可是不代表她的以後就不會再相信人。她願意相信這個從懷疑她到幫助她的熱心漢子。
這樣熱血的人,已經不多,能踫到,已屬幸運,為什麼不能相交呢?
她淺淺一笑,並不擔心。
走至房中與小妮盤算事務。首先,這里多了一個男人,底下幾個婆子一定有些意見,雖是重傷之人無法動彈,可這不是嚴小夏自己的院落,做為一半客人,遭到異議是一定的,只是要看,這件事會動到多大了。
看上去,這院落名義上好像是連煜景的,照他那個性格,對下面的人本來就不會有多嚴格,再加上長期不在,這幾個婆子怕是讓人降不住了。
不過還好,她們的招數不如嚴小夏想象那般可怕。她們只是把這院落主人,給叫了來,以期看熱鬧。
嚴小夏雖不想被她們得逞,可是來到後的連煜景臉色鐵青,得知事情真的像她們所說一樣,不禁大發雷霆。
看著平時斯文有禮的人盛怒起來,可怕程度不比平時就狂暴的人差。因為心里連個預期值都沒有,就一下從冰點升到沸點。
連煜景的責難嚴小夏根本不明白是為什麼。
他從進門後就開始譴責嚴小夏不守婦道,對于男女關系隨便。更把這里當做是會館驛站,留人隨便。
直到嚴小夏覺得他的聲音大到可以吵醒離客廳不近的臥房,才猛地比他聲音更大的吼了一聲︰「你好了沒有?」
連煜景愣住,似乎根本沒想到她有可能去回吼他。
嚴小夏看見外面院子里那幾個婆子有些探頭探腦,便一聲冷笑將門甩住,再會過身對連煜景道︰「你不是自詡對人平等,不與人有階級劃分嗎?現在話說開來,你敢說你心里沒有一絲在想,這個女人自以為是誰,住在這里就能當這里的主人嗎?敢自作主張把人帶進來,還自以為榮?」
「你敢說你沒在想,這房子是曾天祺的,只不過叫這個女人來住個兩日,她便以為自己能夠怎樣了。」
嚴小夏好像句句戳在點上,連煜景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他很容易便回駁︰「我並非這個意思。這屋子是曾家的,現下他尸骨未寒,你一個婦道人家便帶男人進屋。未免有些太……」
「太怎樣?」嚴小夏好像不想放過他,語氣神色都是咄咄逼人的樣子。她朝他走近一步︰「就算你讀了聖賢書,就算你自以為心中思想新潮,就算你能對金字塔下端的人有好臉色。你又怎麼知道你心里完完全全沒有那些等級觀念?」
「你從這個社會生下,從這個社會成長。你的所見所听,全是畸形,你以為你便不會長成一個畸形人嗎?你以為你能眾人皆醉我獨醒嗎?你不能你只不過是,生在底端的人,便在心里痛恨這樣一個制度罷了。然後待你稍稍往上上了兩層,便以一副救世主的樣子對和你以前一樣等級的人說,我不會看低你們,我不會嘲笑你們。你們其實是這個社會所最需要的那層土壤。你們是和他們平等的人。」
「其實呢,其實你若是真的內心覺得沒有任何等級可言,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只和他們一樣的人,為什麼會以居高臨下的口氣說我不會看低你們?這難道在你心里,就是一種莫大的恩賜了?」
嚴小夏越說便越是激動,她一步步朝前,直到連煜景跌到旁邊椅子上,一臉菜色。
他這次好似沒力再反駁,只是听著嚴小夏的話語,並且喃喃自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嗎?」。嚴小夏微微勾起唇角︰「你以為自己是高級貨?以為自己生下來就與眾不同?不過是多讀了幾年書,便自命清高罷了。還有誰認為你是清高的呢?」
她說話毫不留情,一只一只利箭接連發出。
「榮玉?她只是一個孩子,也許愛你的長相,愛你的溫文,愛你的博學和書卷氣息,難道她愛到了你的靈魂?她認為的你,是一個真正清高的人嗎?你也大約知道答案。那麼,還是曾天祺呢?曾天祺又怎樣?他尊重你,從未把你當下人一樣說話吧?可是看看,他吩咐你的事,難道不是一些見不得光的,沒辦法袒露人前的?他的聰明在于,他知道用什麼人,他知道用什麼人做什麼事。」
「他用你,便對你客氣,讓你以為他尊重你。可是除了說話,他哪有做一件事尊重你的嗎?他以為你是一個清高的人嗎?怕是在他心里,你也只是一個有些才學便自命不凡,被人以金錢購買,卻還嫌金錢銅臭的人。」
嚴小夏冷冷地告訴他︰「這種人,最是要不得。」
「什麼階級等級,別以為自己真的有那麼好。我也曾經這麼認為,我以為我就是這種可以呼吁人人平等的人。我對丫鬟喊著口號說人人平等,但我心里會慢慢習慣人的伺候,會開始享受那種被人照顧被人認可的感覺。然後,我就不再喊了。」
「因為我最後發現,每個人的內心里都有濃重的奴性。那是從人心里帶來的,與生俱來,沒辦法消除。就像,在曾天祺死後,你的心里依舊有一個他是主子的隱隱影子。那個影子招呼著你告訴你,讓你被他控制被他帶動。你沒辦法拒絕,這是天性。這種奴性,除了個別的幾個人,其他的,全都有,全是俗人。這特別的幾個人里,很抱歉,不包括我,也不包括你。」
她的聲音冷冰冰的,像是不帶任何感情。
迅速的說完這幾段話,嚴小夏已經有一些後悔。因為她突然想起來在街上昏迷時,那段似夢似幻的記憶里,對她的忠告就是一個字,「忍」。
但是她今天非但沒忍,反而大說特說,把這個本來可以助她一臂之力的人,也說到臉色難看到不行。
嚴小夏後悔自己的沖動,不知道這會有什麼後果。若是平時,若是英慕華沒有被陷害入獄的時候,她倒也不怕。愛說些什麼便說些什麼,哪有可恐懼的。
那叫做人到無求品自高。可現在她是有求,她希望他能帶她再進曾府,能夠憑著在曾府里找到證據而救出英慕華。
這一切,很有可能就因為她的一時嘴快,全都泡湯,而需要去想另一個辦法。另一個辦法,又有可能會很慢才能找到。但是,沒時間了。
蠻夷打來,要佔城的方式換成死守,可能是都在傷亡需要休息,所以所有人都俱駐扎在城外,繞成了一圈,不攻,也防止他們出逃請救兵。
在這樣的情況下,看似時間充足。其實才是最可怕的。因為現在不戰,並不是永遠不戰。他們需要養精蓄銳,需要找到可以攻破的點。
城里的人便只能心懸著等待,被動才是最令人害怕的。沒有辦法預測到主動那一方的開始時間。沒辦法知道他們是不是在吃飯時睡覺時或者刷牙洗臉的時候進行攻擊,根本沒辦法進行每時每刻提心吊膽的預防。況且,這樣的防守,很容易疲憊和破損。
嚴小夏希望時間越長越好,可是時間越長,代表對方越想一戰得勝,就更沒有辦法肯定能成功的找到證據,更不能肯定,在縣衙監牢里關著的英慕華他們,能夠好好的活到京城。
所以她痛恨自己的沖動,卻沒辦法控制。
她等著連煜景的反應,等了良久。
直到連煜景終于開口,她感覺自己背上的汗,都要把里里外外多少層衣服,都要浸濕了。心中暗諷自己,難道這不是食物鏈中的一道?不是奴性?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呢?
連煜景緩緩抬頭,看她,再低下頭,起身,到她的面前,俯視著她問道︰「你是誰?」
嚴小夏沒想到他問出來這樣一個問題,有些措不及防的倒退一步。但他也很快地向嚴小夏又逼近一步。
就好像剛才的畫面又重演了一遍,只不過這次,兩方的角色互換。
他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我……」嚴小夏想說我是秋娘介紹來曾府的歌女,可是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鼻尖滲出汗來,壓力大的像是要吞噬她一般。
「你不是秋娘介紹來的,你是自己進府來的。」他仿似能看透嚴小夏心里在想些什麼,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嚴小夏再往後縮了一步,身子退至貼到關緊的門上,她手握住門閂,準備一有不對就沖出去。這不是曾府,靠跑,也許能跑掉的。
「我再問最後一遍,你是誰?你進府有何目的?」連煜景臉上斯文氣質全消,逼問著嚴小夏交待實情。
到了終于忍不住的時候,嚴小夏終于吼了出來,她閉著眼楮直叫︰「我是去找穆南公子的。」
連煜景停住動作,他向後退了一步,問道︰「穆南公子?」
嚴小夏連連點頭︰「我說的都是實話,以前的身世,我的夫君。全是實話。只是,我進府確不是秋娘介紹進來的。我是從外地逃難而來,在路上听過一個女孩子過穆南公子的事,我,我便想進來闖一闖,得了賞,月兌離歌伶班子,便可去救我夫君月兌離苦海。」
她垂下頭,好似真的很是失望︰「我只是沒想到,那里不是穆南公子的府邸。我在路上听說他喜歡听曲子,就很是高興,我的曲子都是從外面傳來的別致調子,以為終于有了用處。可以讓穆南公子多賞些銀子。但……」
但穆南卻已因病而性情大變,成了曾天祺主持大局。
這個好的謊言,倒真不是她有意準備的,也是方才情急之時,腦子閃過許多畫面里的一副而已。就是那日被關在禁室之前,芙兒責怪她對曾天祺不甚忠心,一心想巴結穆南,而說出來的訊息。倒在今日讓她給用上了。嚴小夏低著頭,眉睫微動,心里默默舒了一口氣出來。
好在連煜景好像是相信了她的話,也沒有再細問細節。只是又回到方才的座椅上坐下,好像在想些什麼。
嚴小夏方才的氣焰全都沒有,只剩小心翼翼,像是站在那里等待召喚的丫頭一樣,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這會兒剛剛拯救得來的機會,她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再次破壞,即使馬上連煜景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