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煜景倒也沒有指著她罵,只是又恢復一身從容斯文的模樣,站起身來打開門。
「那個……」嚴小夏怕他就此走了,連忙出聲。可是開口後又不知要說什麼,見連煜景停著腳步等她繼續說下去,只好吶吶地低聲致歉︰「方才,是我逾矩了。」
心里一邊極鄙視嘲笑自己,還要做出低下的樣子好讓連煜景好過一些,她走近他,福了一福︰「小夏給連公子賠禮。」
「賠禮?」連煜景緩緩轉過頭來,他冷顏上不見一絲笑容︰「小夏姑娘以為該如何賠禮?」
嚴小夏有些傻眼,沒想到他還要認真尋思這個問題麼?看上去很書生氣的人,難道也要瑕疵必報?本來初見他時的好印象便全都拋在腦後。
她裝作認真反省了一下,才道︰「願做連先生牛馬,跟隨連先生前後,以期贖罪。」
連煜景一聲輕笑,仿似能看透嚴小夏心中所想一般,直讓她的心里顫顫一抖。
「做我牛馬?跟我前後?」他重復著嚴小夏的話,似在考慮這能否可行,但又似在嘲笑嚴小夏話中無甚真誠,像是百般算計。
「連先生覺得如何?」嚴小夏不敢再多說什麼。
連煜景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卻直接走出門去,在庭院中對那幾個僕人輕聲交代了些什麼,便再也沒看她,迤迤然出了這里。
嚴小夏見那幾人朝自己看來,心中有些微滲。
他們想必對自己本就無甚好感,若是連煜景吩咐了什麼將她收拾出去的話,那他們大抵是絕不會手軟吧?
正站在那里發愣,旁邊傳來方濯的聲音。他撐著腳靠在自己房門處,臉色有些微紅。
嚴小夏以為他要開口說什麼,便等著他說,誰料他也以為嚴小夏要說什麼,也是站在那里等她。兩個人對看了一會兒,都有些尷尬。
開口便又撞在了一起。
「若是……」
「你……」
方濯更是赫然,嚴小夏沒想到他一個男子臉色還能紅到那個地步,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連忙自己先開口,以使他釋懷。
「方公子為什麼出來?這樣傷勢還是再歇一歇吧?」話欲出口,嚴小夏便轉了話題。她本來想問多些情況,又覺得真的問出來他肯定覺得隱私有被困擾到。還是沒有說出來,畢竟不是很熟的人,即使收留別人,也不好問出個仔細,像是侵略一般。
方濯微微低下頭,倒沒有回答她,只是半晌抬起頭對嚴小夏問道︰「可是給姑娘帶來不便了?方某可以自行離去。」
「方公子還是不要多想,先把傷養好算數。」嚴小夏笑著搖了搖頭,覺得確實需要寬慰他的心。他現在是病人,又恰恰好是她帶回來的病人。若是大街上沒有看見的也就算了,看見了的還帶回來的,總不能不讓人休養好。
她沒有再說什麼,也不打算再繼續和他對話,徑直朝大門前幾個僕人走去。
沒必要和方濯說太多,他一個窮酸書生樣子,在大規模的動亂中都能受傷,又能說些什麼呢?不外乎是听到她和連煜景的對話而覺得有些內疚罷了。真正希望幫忙還不如先將傷養好,何必要白添這一份亂?
那幾個僕人見她一直朝他們走,便都有些不安的樣子,有一個還拿了掃帚準備出去掃掃門邊,卻被嚴小夏一聲便喚住了。
「什麼事?」她定定的看上那幾個人,臉上的堅定不容拒絕。
他們卻支支吾吾不願說出來,你推我搡的低著頭在嚴小夏面前。
「他方才交代的是什麼事?怎麼對你們說的?」嚴小夏聲音漸高。其實她覺得自己仿佛是情節中的惡女一般,為了想知道一個人是否侮辱了自己,便氣勢洶洶的盤問那些不相干的無辜者。可是這行為,卻本身就是一種侮辱行為。
她苦笑,明白,明白有什麼用呢?那些可以說出來的道理,大家都懂。有幾個人真的能時時拿出,適時提醒?
不過自己的理由好一些罷了。為了救人。
看,多偉大?為了救人,其實這也並不能真正救到誰吧?她不過是尋一個理由發泄罷了。將所有心里郁卒的,沒有辦法說出來的,很多現在因不可能做到而想大發雷霆的東西,去找一個發泄點。企圖能好過一點,能忘記憂愁,快樂一點。
可是畢竟,快樂那麼難尋。嚴小夏沒有在這件事中找到任何快感。她有些頹然,突然伸手止住面前一個正要開口的人。
她伸手,聲音里全是疲憊︰「還是不要與我說了。當做我沒問好了,連先生怎麼吩咐的,你們就怎麼做吧」
一點都不會替方濯擔心。像連煜景這種書生,當然不會將一個受傷的人從這宅子里攆出去。
不過,會不會攆她,就說不定了。
她復又回身,走上階梯,看一眼還沒進屋的方濯,才推開自己房間的門,進去後關上。
一點都不想與人交流,一點都不想再扯著臉發笑說好听的話了。像方才說連煜景那樣的痛快,怕是再也沒膽沒有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也有可能是撐不下去了。
本來她就是不是一個能夠自己做主的人,她不希望有責任,不希望需要這樣努力。原本是英慕華的工作,一下子連心理準備都沒有就拋給了她。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她努力撐了這麼許久,終于覺得撐不住了。
嚴小夏緩緩順著門靠坐了下來。她希望能夠就此消失,跟覺得沒有存在感和意義的消失是不一樣的,這次純粹逃避。
每個人都希望逃避世間紛擾,她便也很想。也本來是可以做到的,如果沒有朱家一直的隱形阻撓。
沒有人來打擾她,她便一直在這里坐到了天黑。
外面的陽光透過窗紙折射進來,從她開始坐下時能覆蓋到的不過一寸人影,到漸漸拉長,最後整個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有人敲響了門,是小妮叫她吃飯。她搖搖頭,想到外面看不到,才揚了聲回答說不吃。
她能听見小妮的嘆氣聲和規勸,卻覺得思緒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遠到突然想起一件事,腦子里便又寫出了一個大大的「忍」字。
這個「忍」字是李天木給她的,她一直卻沒有套用到現實生活中。用了,也覺得沒什麼用的吧?能夠告誡到什麼呢?已經說過了,道理,大家都知道。能成熟應用的,才是強者。
也不知這一時她獲了什麼感慨,或者是因為瞬間行星運行角度改變,還是什麼瞬間神佛心一俱通透。她覺得這個字確實有道理。
萬事皆需忍,不忍怎麼能成功呢?不能夠學會忍耐,忍讓,又怎麼可以獲得最後的勝利?那又怎麼能救出英慕華,才好讓她下半生不至于要日日嗟嘆。
她拉開門,越過小妮沖到僕人面前,眼神仍是凜冽,語氣雖不凶,也不見很好就是了。
「連先生到底說了什麼?」她站到一開始本來要開口卻被她打斷的人面前。這應該算是個好的突破口吧?
可是明顯事情真的在漸漸好轉,並無她想象那般艱難。
「姑娘確定要問?」她抬起頭看嚴小夏,問題奇怪。
嚴小夏自然听得出來,卻也覺得並無退路,她點點頭,等待下文。
「連先生交代,若是姑娘在子時之前開口問,便讓姑娘去府里跟著他‘做牛做馬’,若是姑娘到子時了,還沒有問。那就讓姑娘自生自滅吧」那婆子年齡並不大,只是打扮老些,看上去便和其他人一般年齡一樣。
但听聲音其實听的出來,她有些怯懦地說著這些話,還一面稍稍抬頭看嚴小夏的臉色是否有不對。
嚴小夏面無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她淡淡問道︰「這是他的原話?」
對面的幾個人便一致都點點頭,表示都有听到這話,沒有作假。
「曉得了。辛苦你們。」她轉身,正好撞到跟在她身後也在听的小妮。
小妮見她好似猶豫的樣子,呼痛的聲音也自動降低了些音量,怕驚擾到了她的思考。她見嚴小夏長久未有決定,有些擔憂地問道︰「夫人,不如不要冒這個險。」
嚴小夏愣了一愣,卻直搖頭。
她輕聲道︰「我不是在想這個。」這件事根本沒有猶豫的可能,她的選項里只有這一項。
「只不過」
嚴小夏點頭又搖頭的樣子讓小妮十足擔心︰「夫人,還是不要去了。」若是沒有好的結果呢?若是一樣被朱康文捉住,關到牢里去了呢?豈不是只剩她一個人?她的笨腦子又怎麼會想到什麼好繼續救人的方法?
「沒有道理不去。怕被發現了?現在他一定已經知道我是另有所圖,不過不知道我圖的是什麼而已。他對我的目的有好奇,便不會很快拆穿我。」
嚴小夏微微一笑︰「只要我有足夠的時間,就能夠找到救他們所有人的證據。然後,我們就可以終于洗掉身上霉氣,一家人團聚。」
小妮沉默下來,這樣子確實不錯。可她隨即警醒,「呵」的一聲又拉住嚴小夏道︰「若是那人害夫人你呢?」
「不會的。」嚴小夏肯定的搖頭。
她的肯定並不是毫無來由,也許可算是做女人的第六感。她相信,連煜景還不至于這般低級,要為了那些口舌害人。
當下,嚴小夏已經決定,再入曾府。
不找到證據,她誓不能罷休。
這樣子定下來之後,她便對小妮有些抱歉。又要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里擔驚受怕,這來來回回之間,希望與失望並存。
嚴小夏並未對小妮多說,可都是明白對方心意的。小妮也知道她一定要走,必也不會多加挽留,只是目光依戀之色漸深,渴望得到更多依靠。
這是當然的,她不過是一個還未成年的女孩子,能做什麼呢?就算前兩年帶著小弟在外面,仿似能照顧弟弟的大姐模樣,其實也只是一個孩子而已。
但是嚴小夏無可奈何,她將小妮遣回屋歇著,自己輕輕敲開方濯的門。
他也能听到院中若干動靜,只是沒有立場站出來講話,便一直在屋里未出來。這時嚴小夏敲門,正是給了他一個契機,連忙打開門將她請到屋內。
門敞開著,好讓那些僕人也不會太多話。
嚴小夏斟酌半天,不曉得如何開口。
最後也只是吶吶地問︰「方公子傷勢可還難忍?」
方濯也知她是醞釀情緒,老實答道︰「疼的沒法忍受。中午時有歇了一會兒,可是不到半刻鐘便又被疼痛驚醒,滿臉都是冷汗。但又一想,那些戰場上斷手斷腳都未曾叫喊的志士,我算得了什麼?」
嚴小夏不禁動容︰「方公子也是極有毅力的人了。」那是當然,若是一般人,如同嚴小夏這樣的,早就哭嚎著沒法忍受。
她略低下頭︰「這時候,大夫確實難找,也怪我手藝不精,不然可能方公子疼痛已經過去。」
方濯微笑︰「哪里會有那麼容易?就算是神醫妙手,也只能減輕,哪會過去那麼快。嚴姑娘已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