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嚴小夏不是為這件事而來,白日里對他不假言辭,這會兒又好言寬慰。他當然知道她是好心幫他,給他上藥包扎,是個心好的人,但都說拿人手軟吃人嘴軟。如今他人在屋檐下,總是要交出東西來換那看似免費的午餐。
「方公子是做什麼的?」嚴小夏話鋒一轉,繞到別的話題上去。
方濯倒不意外,終于要問到這一項。的確,一個孤身女子獨住,總是要搞清楚來客身份目的,雖然是傷者,卻也需防備多多。這一點,他覺得嚴小夏做的很對。
不過他也早一時便想好答案,不緊不慢地道︰「游歷中原,卻到此遭難。純屬意外。」他最後還感慨一句︰「沒想到本意是增長見聞,好奮發向上,卻將命喪于此,實乃天意。」
這樣酸儒的氣質,便是落實了。
嚴小夏听他的經歷,竟與自己一樣,便心生了好感,將上午的煩躁略收了一些回來。
他們也是游歷這山水湖光,路過這里就遭這樣的劫難,說是意外,又覺得確是天意。就好像西游記里,九九八十一難,一難都不可少掉,才算圓滿。
這個時候,也只得用這名著安慰自己了。
她也微笑︰「待明日劉公子找了大夫來再看看,傷好之後,仍可繼續游歷,也許不限中原,可去往西方邊境,看那個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羅加國,去見一見那里的聖女,也算不枉一生。」
方濯听得悵惘︰「怎麼還有那樣的精力?這次戰爭及此,怕是不能幸免。何況蠻夷出了名的凶狠。」他欲言又止,聲音幾乎要低到塵埃里去︰「沒想到只是為了……那……便這樣……難堪……何苦來哉」
重要的句子嚴小夏一個詞也沒听到,但她也不問,一直看住他微笑。
「嚴姑娘有什麼要吩咐的,盡管說。」方濯知道她有事,也不再跟她繞下去,只直接開口問出來。
「我明日便要上工了,這一去,不知要幾日才能回來。」她頓住,想是在踟躕怎麼集結詞組。
但又放棄,覺得不管怎麼開口,都是一個意思,沒有必要太過認真挑剔。
「想方公子也知道,這不是我的宅邸,也不是我的僕人。」她略略向方濯靠近了些身子,以示自己迫切之意︰「方公子住在這里等到傷好,是絕無問題的。」
「只是一直跟著我的那個小丫頭,她不能跟我同去,只得在這繼續住下。她一個小女孩,年齡小,只怕,會遭人欺負。」嚴小夏的意思很是明確,希望他能夠護小妮到她回來。
方濯知道這個承諾比較巨大,要護住一個人呢,可不是能夠拍著胸脯一口應承的事情。他略見猶疑之色,有些推搪的意味︰「我一個外人,且帶著傷……」
嚴小夏當然能听出來他話中意思,可是事情到了這樣,難道還賭氣說不求人便甩手離開嗎?當然沒辦法做到。她實在擔心小妮,不曉得要將她托給誰照顧。交給那幾個碎嘴且狗仗人勢的僕人,怎麼能放心的下?
這才厚著臉皮向方濯說道︰「方公子,你現在也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不是嗎?幫小妮一把,與我來說,算是大恩了。大恩當然謹記在心,不敢忘記。以後方公子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好了。」
方濯這才一副難為的樣子答應下來。他等的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句承諾。當然不是有什麼要求需要她來做,而是能夠就此抵消這救命之恩。
他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嚴小夏于他有恩,他能夠記住,並且也願意償還這個恩情。可是這一日,他便能夠曉得嚴小夏所處關系復雜,不在他想象之下。
但也不是這樣就知難而退,只是他開始困惑,自己能否應付如同嚴小夏這樣的女子。
他情願關系簡單化,不要擔著恩情這樣名義來幫忙或是怎樣。
嚴小夏見他答應,也不再多說,隨即起身道︰「明日劉公子來了之後我就出門。這幾日里就望方公子你主持,且多多費心。」
方濯應承下來。
劉勇是第二天正中午時來的,他如期赴約,讓嚴小夏稍微比較安心。好歹算是一個穩重的人。
他帶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大夫,提著寬大藥箱。
不多話,進來給方濯看完病情吩咐藥方,便將大夫送了出去。
方濯的病勢算是好的,沒有惡化,便算做好進展。大夫對于小妮的包扎還算滿意,也只是又弄手整理敷上外用的藥而已。不過來個大夫也總能讓方濯安心下來而已。總是要知道自己的以後還能不能用手用腳。
劉勇送過大夫回來,將藥方給小妮收好,便將嚴小夏從方濯房里叫出。
嚴小夏心知是自己求他的事,便對方濯淺聲寬慰兩句走出來。
她心情忐忑不安,不知劉勇給自己帶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英慕華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她這時卻突然退縮起來,根本不想知道答案,她甚至希望,劉勇開口後,是告訴她並未打探到任何消息。
「抱歉,縣衙現在防衛甚嚴,人人嘴風的閉的極緊,怕出事之後連累。」劉勇一臉歉意。
嚴小夏頓足,她立刻責怪自己為什麼方才鬼迷心竅,希望得到這個答案。
劉勇只當她失望,吶吶開口安慰她︰「不過我听有個守門侍衛說起私鹽一案,說是案中主犯從犯都是收在臨時監獄,待到城門可開時便一舉押解至京。」
主犯從犯?嚴小夏愣住,主犯是英慕華,那麼從犯是?如果其余人等都是按從犯關押,那等到他平白昭雪便更是難上加難。一干人等都做為同一個案子的嫌疑人,這還怎麼洗的清?
「小夏姑娘不必太過擔心了。」劉勇有些怪責自己為何口舌這麼蠢笨,連句稍微熱忱點的安慰之詞都沒有。
嚴小夏突然開口問︰「你為什麼這麼熱心?」
這樣的疑問,是突然竄入腦中。他問她為何願意對一個不認識的人用心用力。她給了他一個滿意答案。那他,是不是也能給她一個答案呢?
劉勇愣了一愣,似乎是沒想到嚴小夏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根本毫無防備。
「我……」他一個我字拖了半晌,還是說不出下面的話。
不過看著嚴小夏的眼神,他卻還是緩緩開口︰「我……我也並不是個善人。」
「同小夏姑娘上次說的一樣,我也是一個獨善其身的人,其實並不能做到去無私幫助別人。因為總覺得自己還沒有打理好,又怎麼能夠去幫助別人?」劉勇低著頭,他本來就不是那麼細心的人,其實不過是一個莽撞的讓人心嫌的大漢,何必賴著給人添麻煩?
他這次幫方濯,可以說是純屬巧合。
「小夏姑娘,若不是你熱心要救這個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的人,我見你一個孤女,才上前搭了一把手,現在我們又怎會可以討論這個問題。」
嚴小夏點頭,這倒是真的。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叫她,她也信不來。
「我要去做工,劉公子,可否幾日來探一次方公子?免得他腿腳不便,若是有什麼事照顧不周。」嚴小夏交代清楚,把小妮交給方濯,把方濯交給劉勇。再清楚穩當不過的快樂,是不會回來的。
現在,也容不得她不去曾府了,她必須去不可。
去了曾府,嚴小夏才知道,這里已經不再叫曾府了,叫穆府。
呵,人走茶涼,這可以說是最好的證明文件了。
連門口的侍衛都換了人,她噙起微笑,也許這樣更好。這樣子,誰也不知道她是前陣子被曾家趕出去的歌女。
她通報了姓名,要見連煜景。果然見侍衛听到她的名字,一點驚訝之色都沒有。又听到她找連煜景,神色不由再恭敬了兩分。
突地嚴小夏覺得自己是否有些低估連煜景了?一個宅子,前後換了兩個主人,那個心月復卻還是心月復,這樣子的人,一定是有些本事的。
不管他看上去是書生還是奸商,不管他說的話顯得多麼自謙,他到底不是簡單的人。
嚴小夏這時,才開始覺得擔心。
連煜景派了人引她進去,宅子的主人和下人雖然幾乎全換了個遍,可是,這古老厚實的木頭石頭鑄造出來的宅子,仍是假山流水,自成一格。
她被帶到一處以前未曾來過的小樓,像是與世隔絕一樣在宅子的西南方一角。
這里無人看守,她坐在小花廳里,一個人低著頭。
連煜景進來的時候,就是這副景象。他站在花廳門口,有些遲疑。像是思考那一步是進,還是不進。他心里思緒繁雜,不知嚴小夏什麼時候抬起頭正看著他。
「先生還在授人以漁嗎?」。她突然開口,問的卻是這不著邊際的問題。
連煜景愣了一愣,回答她︰「榮玉不是個好學生。」
這意思就是說不是了。嚴小夏沒有再問下去,其實這是可以預見到的,曾府已經易主,連招牌都換過,里面那些人,還能留住幾個?
不外乎就剩下連煜景這一個人而已,嚴小夏抬頭看了看他,愈發覺得他並不簡單。因此沉默,不欲多說。
「穆南公子早年一路讀至翰林院,本是直上青雲,可是他淡泊名利,退到這南方小城。他一向溫善,喜與人方便。你放心,他比曾天琪更是個好主子。」連煜景淡淡聲音卷在花廳里燃著的沉香里,幽幽散開來,浮于空中。
嚴小夏卻差些笑出聲來,淡泊名利?真正的淡泊名利能住這麼大的房子,供得起這麼多的人?可以接下曾天琪死後遺產卻無人敢問?
連煜景的解釋,簡單,看似交代清楚,卻相當于什麼都沒說。穆南是做什麼的,曾天琪做什麼的,他和曾天琪什麼關系,和穆南又什麼關系?難道還真的只是一份教席工作?
或者,是幕僚?
「我需要做什麼?」嚴小夏是真的不曉得他所謂的做牛做馬是哪一種。
連煜景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像是能看到她心里的想法一樣︰「穆南公子還需要一個伶俐的丫頭,你可要提著心。」
嚴小夏愣住,她沒想到真的能夠得償所願,本來只是以為能夠藉著到府里的機會,找到有關證據,現在他卻給她能靠近穆南的大好機會。不管他是什麼用心,嚴小夏決定都一並承擔。
「我自還有工夫去做,待會兒會有人來領你去陶然居。」連煜景緩聲交代,並沒有想再多說什麼。
嚴小夏微微頷首,她看著連煜景走出去,才站了起來走到門邊。原來陶然居,還是叫做陶然居的嗎?
他們關系奇突,並不如一般,可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怎麼好退開來呢?
當即,她決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不過一會兒,就有一個丫鬟過來,見她站在門邊,問了她名字,便將她往陶然居方向戴去。
那小姑娘大約十五歲的年紀,眉眼靈動,卻明顯不愛說話。
嚴小夏想起那個年紀小小,分外活潑的芙兒,她雖然心思並不如年齡般純真,性格也不如外表可愛。但到底是個忠心愛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