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煙。你家二爺可在?」
秦鐘站在廊下,微傾著頭,眉梢微挑,那幅風流姿態恰似粉艷艷一朵桃花。
不等裴明答話,書房里听到聲音的賈寶玉早跑出來,雙目驚喜含情,「鯨卿來了?我方才還在想你什麼時候來。」
秦鐘迎上去︰「我來時跟父親說好了,今兒不回去不必留門,你可得收留我,不然我可就要露宿街頭了。」
「說什麼‘收留’?恁的見外!我家難道就不是你家了?」賈寶玉愈發高興,握住他縴縴細指笑道,「老太太早就發話了,定要留你小住,不然可不能饒我的。」
兩個少年親熱的拉著手走進屋里,那熱乎勁兒倒像一對分不開的小情侶。
「茗煙,拿茶來。」
裴明轉頭去抱廈燒了熱水沏好茶,「二爺,茶來了。」
「放桌上。你下去吧。」
賈寶玉忙著跟秦鐘訴衷腸,漫不經心的應了句,回過頭來又跟秦鐘說話,「我昨天……」
做書童的日子很清閑,裴明不知道旁家的同行是怎麼樣的,他平素除了跟其他幾人收拾整理書房的書就是跟著賈寶玉去上學,跟著出門的機會倒是很多,可惜不能自由活動。
裴明揉揉發酸的肩膀,沿著長廊往外閑溜達。
院里一邊空地上,掃紅三人正湊在一處踢雞毛毽子,見他出來忙招呼他一塊玩。裴明懶懶的打個哈欠,隨口道︰「踢這個做什麼?女孩兒玩的東西,很沒意思。」
墨雨抹一把汗,嗤笑道︰「明明就是你懶得不願動彈,何苦埋汰這毽子?」
掃紅做個鬼臉︰「茗煙現在脾氣可大著呢。那天中午他靠在門廊下打瞌睡,我不過學了回蚊子叫,差點吃了他一記耳光哩!」
裴明呲著牙笑笑。
三人原因為天冷才活動的,這會兒頑出了汗小風兒一吹透心涼,不由打個寒噤,一個個火燒似的擠到抱廈里挨著紅泥小爐烤火說些閑話。
說起府里府外的八卦緋聞,單單東府那邊的就能說上三天三夜。什麼族長珍大爺跟明月班的紅角小紅玉關系密切啊,蓉少爺經常跟薔少爺出雙入對啊……听得裴明囧囧有神,自古好男風之氣從未有過斷絕,尤其上層貴族階級養孌寵更是屢見不鮮,看這三人說笑話似的不以為意的樣子,裴明撇開心里一點不自在,笑著听了一回。
「茗煙!」賈寶玉忽然喊道。
裴明正說著話呢,被墨雨推了一把,「二爺叫你呢。」
裴明哦了一聲,起身往書房走,半路遇見李貴快步走來,劈頭問道︰「二爺可在?」
「正在書房里。」裴明道。
二人一同進屋。
「我只單叫了茗煙,怎麼李貴你也來了?」賈寶玉笑道。
李貴只說了一句話就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二爺,方才老爺派人來說叫你去見他呢。」
賈寶玉帶著李貴忐忑不安的去了榮禧堂,裴明雖有心去見識書本描寫的榮國府正房氣派,事與願違被留下來伺候秦鐘。他不過是個書童,雖跟賈寶玉親近,到底比不上李貴這個女乃兄出身的大僕人有臉面,沒有資格在主子面前匯報回話。
裴明因對秦鐘道︰「秦少爺且在屋中少坐,小的就在廊下,有什麼要的喊一聲就行。」
掃紅他們見他回來,忙問是怎麼回事,待知道了緣由又各自回去坐著說話,顯然已經習慣了。
卻說賈寶玉惴惴的進了賈政外書房,路上踫見王夫人身邊的丫鬟指著他笑,越發弄著自己沒有底氣,忙不迭的回過頭交代李貴為自己說好話。李貴無不應從。
這才稍稍放了點心。
挨著門走進去,賈政身邊圍著一堆清客高談闊論的,臉上似乎帶著笑。賈寶玉便大著膽子上前行禮。
「給老爺請安。」
「這幾日在義學里可安分?」
賈政心情還真不錯,又兼身邊詹光之流的清客打圓場,不過板著臉問了他幾句課業上的問題,就放他走了。
賈寶玉初始還緊著小心,一出房門就如月兌籠的小鳥跑了回去。
李貴在後面直喊︰「二爺,慢著點,小心腳下。」
當晚,秦鐘就留宿在榮國府里。
裴明背著夕陽回到家里,葉媽媽還沒回來。
看看天色已晚,習慣性的淘米燒飯。
只在生火一項上就犯了難,火還沒燃著,先被柴煙燻得眼淚橫流。
「咳咳!」
「小祖宗,這是在做什麼?」葉媽媽推門進來,不由撲哧笑了。麻利的接過火鐮木柴,見裴明瞪著眼要看忙去推他,「看你抹得一臉黑灰跟花貓子似的,還不快去洗洗。」
裴明蹲著不走,非要學燒火。葉媽媽攆他不走也就隨他,一邊點火一邊說,「你要生火得先用火絨引了火才行……」
「啊,這樣啊?」
裴明听得津津有味,頓覺這燒柴比用天然氣爐灶要有技術含量,火候大小全憑手底下掌握,比旋轉燃氣灶開關要難得多。
他為討葉媽媽歡心,自告奮勇炒了兩個菜,竟然咸淡適宜,十分可口。
「你這是從哪兒學來的手藝?」葉媽媽驚詫道。她可從來不知自家兒子竟還會做菜。
裴明早有對答,就說跟著寶二爺吃席,他閑著無事跑去人家酒樓後廚房跟個老廚子學的。
「我倒不知哪個廚子這麼傻,把自家本事就這麼告訴了你?」但凡手藝好的大廚輕易不會教人,
俗話說「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裴明嘿嘿一笑,「您兒子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老爺子喜歡還來不及呢。娘,你且說兒子這手藝如何?」
葉媽媽也不細究,笑道︰「好,比你娘炒得好。」
裴明暗自松了口氣,他既然認清了現實就要好好打算,首先立住了腳跟才行。至少他還有個娘,比孤身無依的浮萍強多了。
第二日,裴明照例隨著賈寶玉去義學,一路上賈寶玉與秦鐘兩人說說笑笑,倒像是出外郊游一般,明明不遠的路,走走停停的拖拉好久才到。
一行人伺候賈寶玉坐好,筆墨紙硯一應擺開,收拾停當裴明正要隨著李貴他們出去,不妨腳下一絆,若不是前面有個鋤藥擋著,定要摔個狗啃泥。
裴明掌住身體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譏誚刻薄的眼楮,不是別人,正是前幾日打架的金榮。還真是冤家路窄。
裴明不是那個年輕不諳事的茗煙,對于金榮的挑釁只當小孩子把戲並不放在心上,笑一笑轉過臉去抬腳就走。
只不過那笑容在金榮眼里就變得刺眼了。
金榮氣得面紫,待要罵兩句解氣,賈代儒已經走進來。
上一堂課賈代儒留了個題目要學生們做一首七言絕句,今天一進門就要檢查,挨個叫起來回答。一屋子人就沒有幾個認真做題目的,被叫到的學生站起來不是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就是狗屁不通。賈代儒問了不到一半就不再繼續下去,冷著臉叫他們下課前做好了交上,沒完成的打十下手心。收作業的任務就交給長孫賈瑞來做。
眾學生一見太爺來真格的俱俱暗喊晦氣,苦也。
裴明在窗外透過縫隙看得分明,暗暗發笑,這位太爺肚子里雖有些墨水,卻是個不會管的,他孫子賈瑞又是個貪便宜沒行止的,叫他看著義學非但沒好兒反而更加烏煙瘴氣。
裴明閑著無聊,與其回去跟掃紅他們玩鬧倒不如在這邊听听古代先生講課,他雖學的不是古典,也旁听過幾節公共課,頗感興趣。這次機會難得,听一下沒關系的吧?
裴明現在虛歲十一歲,骨子里卻是個成年人了,比之課堂里歪歪坐著的小學生更有耐心。他听賈代儒講課不會嫌什麼枯燥無聊,每每听到解惑之處都是恍然了悟。等到上午課結束,不知不覺間站了一兩個時辰,裴明趁著屋里沒人走出來跺跺發麻的雙腳,一溜煙兒跑回僮僕所在的小耳房里。
李貴質問他跑哪兒去了,裴明笑嘻嘻的說看螞蟻打架。
中午義學里管飯,盡管下午賈代儒不在這里,家里日子緊巴的學生就算逃學也要先吃了這頓再說。他們千方百計進來這里讀書不求什麼出息,最重要的是茶飯現成,一年下來能為家里省下好大的嚼用。不然金寡婦也就是金榮他娘為何忍氣吞聲不叫他惹事呢?
賈寶玉理所當然的拉著秦鐘一起逃學,李貴勸了幾句沒奈何只得跟緊了。
兩人在街市上走走逛逛,秦鐘就說肚子餓了。賈寶玉忙問哪兒有吃飯的去處。
「前面有個盛源酒家,二爺不妨去那里看看。」掃紅搶著答道。
李貴原想勸賈寶玉回府里用飯,沒想到被搶了先,不由瞪了掃紅一眼。掃紅卻似沒看見似的跟賈寶玉介紹盛源酒樓的好處。裴明在一旁看著這幾個人暗斗爭寵,默默跟在隊伍後面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