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課堂上的老師們眼觀六路耳听八方,只有他不說的,沒有他發現不了的。
尤其是那些和藹可親的老教師們,絕對是經驗豐富。
賈代儒上了年紀是不假,可也不是個老眼昏花耳聾昏聵的,有人在窗外偷听,一站就是兩個時辰,任誰時間長了都會察覺。更何況裴明在廊下窗外的小動作早就被他看在眼里。
起初代儒以為哪個小廝惡作劇,就想抓他個現行,沒想到竟是真在听他講書,且態度很是認真一听就是月余。這讓他不由注意起這個小書童來。
裴明直覺代儒並無責怪之意,片刻愕然之後,態度恭謹的站立一邊,等待問話。
性子倒是穩重。賈代儒驚訝之余不由多看幾眼,卻發現這個小書童不卑不亢,眼神毫不卑微躲閃,反倒有股子大氣沉穩。他看著就有幾分喜歡,隨口提了幾個淺顯問題。
裴明安之若素,也是題目簡單,所以對答如流。
比起那些正兒八經坐在學堂上不知所雲的學生們不知強了多少。
代儒感慨之余心里生出一絲嘲諷,主子們還沒有一個奴兒上進,這樣的世家當真可笑。從前壓著庶出的,嫡出卻不能爭氣,他那嫡兄的苦心算是白費了。
那樣一個精于算計權謀的人,到底沒算出後輩無可繼往榮耀之人,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若兄長泉下有知,只怕也會被兒孫的行事作為再氣死一回。
當年代儒考中秀才卻不受重視,又因為嫡庶之分受到異母兄長挾制,再沒能繼續鄉試,深以為恨,耿耿至今。
正因為這份沉澱在記憶里的痛楚,賈代儒才會對兒子寄予厚望,可惜兒子賈敖終究沒熬過二十一歲的春天,青年早逝。悲痛之余,他把所有的心血寄托在唯一的孫子賈瑞身上,賈瑞的不成材令他失望。代儒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看著內斂氣華的裴明,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你可願意,跟我讀書?」
裴明心里猛然一跳,臉上露出掙扎猶豫之色︰「小的身份卑微,恐壞了太爺威信。」
「卑微?」
代儒不以為意的一笑,他不是代善,又吃過嫡庶之分的苦頭,對于尊卑主僕之間那些搪塞鬼的規矩條則最看不上。
原以為這小兒听了自己的話會滿臉喜色的應承下來,沒想到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倒是自己小看了他。
穩重大方,進退有度,聰而好學,可造之材。
代儒模著花白胡須,點點頭︰「無妨,聖人尚且能有教無類,我輩讀書之人應該順從其教誨。便是有人說些個風涼話又如何?你,不必擔心,我雖不大往那府里去,把你要過來這邊想來也不是太難之事。」
若方才的問話可以算作戲言,那這番半是自信半是利誘的話更加實際,足見誠意。
裴明哪里有不願的,忙磕頭道︰「小的願隨太爺讀書,只是家中尚有母親,不敢擅專其事,請容小的稟明家母再來伺候太爺。」
「好,好。」
代儒見他說得至情至理,孝悌恭順,更加滿意。
「你年紀不過十歲,能如此懂事孝順,已是難得。你回去盡管跟你母親說,依你的資質用心,假以時日必有出息。老夫不為別的,只求收一用心學生,也算了卻一個心願,唯此而已。」
被餡兒餅砸中的裴明小朋友走出賈代儒家大門,小風一吹,頓時才有些清醒。
「哈哈!」他一蹦三尺,顧不得會絳雲軒復命,飛快的跑回家。葉媽媽今兒在家歇著,他要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她。
「娘,你肯定猜不到我——」裴明猛地推開家門,認準了草棚下忙碌的葉媽媽,猴兒似的黏上去︰「您猜,我去了誰家?」
葉媽媽拎著手里燒水壺,一巴掌把他拍到一邊去,「小心燙著,這可是剛開的水。不就是去了太爺家麼,有什麼好一驚一乍的!」
「啊?」裴明傻眼,「您怎麼知道的?」
葉媽媽也不隱瞞,「娘去外書房叫你不在,貴哥兒他們說的。」
「那您定猜不到太爺說了什麼!」裴明故作神秘的笑道。
「猜什麼猜,還不去見了客人,一進門就嘰嘰喳喳的,跟園子里那些個毛丫頭似的,前兒才夸你穩當了,沒兩天就給老娘原形畢露了?臭小子!」
客人?
哪來的客人?
裴明咕噥著眼光一瞥,嘴還沒合攏隨即又不由自主地長成O形。
屋檐下端坐長凳紙扇輕搖,那人微微一笑,嘴角翹起個好看的弧度,聲音亦是最熟悉不過的清澈,「病可全好了?過來過來。」
明明是親切有和善的語氣,卻隱隱透著不可抗拒之感。
「杵這兒長草呢?還不快去!」
裴明被葉媽媽戳了一下,老實的小狗一般蔫了。
裴明其實還有些不好意思,上次他執意要回家就有些不知好歹,今日見面就有些不自在。馮紫英越是笑得燦爛,他心里就越虛的慌。磨磨蹭蹭挨過去,裴明拘謹著行禮︰「見過馮二爺,您老最近可好?」
馮紫英扇子一收,輕敲在手,「滑頭!恁般客氣,你這是不歡迎我來你家麼?」
裴明還沒說話就被葉媽媽搶過話來,「馮二爺這是說的哪兒的話?您對我家茗煙有大恩,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即便是沒有這救命之恩,您這樣的貴人登門,也是我們求之不得的,歡喜還來不及,哪能不歡迎呢?我家這小子這兩天發人來瘋,一陣一陣的,您別看他這時候啞巴了,平素聒噪著呢……」
「娘。」裴明有些不滿,待看到馮紫英一副興致勃勃傾听的模樣更是來氣。但老媽在眼前不敢造次,只得暗地磨牙。
馮紫英今日甚得清閑,帶著馮三滿大街閑逛,走到寧榮街馮三無意間提到茗煙家就在附近,想起記憶里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楮,頓時來了興趣,竟直往裴明家來。葉媽媽開門時還以為他們走錯路了,一報出名字,立時得到最高級別的待遇。
葉媽媽完全不理會小兒子的怨懣,笑著沏了一杯茶,「貧寒之家沒什麼好待客的,公子莫要嫌棄。」
馮紫英伸手接過茶碗,笑著喝了一口。
「伯母您太客氣了,論年紀您是長輩,我若以世俗之禮,豈不落了俗套?咱們今兒只論年紀,不管別的。您若看得起晚輩,我祖父曾為我取表字,您就喊我‘明軒’吧。」
葉媽媽當然知道馮紫英這是給他面子,他們之間的身份雲泥之別,就像二太太再和善一樣把奴婢視為草芥。馮紫英如此做法令她更加喜歡這個雋秀可親的青年,笑得合不攏嘴。
「好好,老身今次就賣個老。明軒你別急著走了,等會兒叫我家小子炒幾個好菜,你跟這位小兄弟一定留下來吃晚飯。」說著葉媽媽睨了裴明一眼,「還不快去買菜做飯!」
來了個個兒高的咱這親生的就靠邊站了。裴明被自己這想法逗得撲哧一笑,抓抓後腦勺就要出去。
馮三得到自家主人暗示,極有眼色的搶先一步把買菜的任務接過來,又請裴明寫了清單,很快將所需蔬菜禽肉捎帶回來。
菜刀在手,裴明叮叮當當的站在菜板前忙活。
人在專注的時候總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一種與形貌年齡無關的特質。
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拿著把與他並不相符的大號菜刀,看第一眼時也許還會覺得滑稽好笑。等裴明真正開始專注于菜品之間時,他的神情氣勢完全換了個人。
馮紫英就這樣看著,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忙碌穿梭在鍋台爐灶之間,看他低頭切菜時微垂的睫毛,似乎是眨眼功夫,一塊蘿卜抖一抖變成朵青玉無暇的玉蘭花,看著一剎那間他小小的得意與歡樂,似乎從前過不去的事兒也變得容易了。
這孩子果然是個有意思的。
馮三驚嘆裴明手藝高超之余,覷到馮二爺嘴角一抹狐狸樣的微笑,身子不由一抖,隨即恢復如常。
麻婆豆腐、糖醋里脊、水煮肉片、口水雞、蒜泥白肉、宮保雞丁、糖醋鯉魚、松鼠魚、拔絲金棗……外加幾道時令小菜或清炒或涼拌,最後一道珍珠白玉翡翠湯完成,旁邊灶里一鍋扭花饅頭同時出鍋,齊活!
裴明一點不含糊,馮三買了多少材料他就用了多少,連自己東屋里窗台上養著的蒜苗都給掐了炒了一碟。
葉媽媽看著這麼一大桌子菜,眼楮不住的抽抽,過年也沒這麼豐盛,臭小子!
「明軒哥哥不要見外,一定要使勁兒吃,要是吃得少了那就是我做的菜難吃。」裴明倚小賣小的笑道。
馮二爺笑眯眯的道︰「小煙兒給臉,為兄自然要兜著。」又轉過臉對馮三道,「你也坐下吧,嘗嘗小家伙的手藝。」
馮三欲哭無淚,二爺哪里是給他張臉,分明是要他使勁兒多吃飯啊,這麼多菜會撐死人的,555
席間,馮紫英對裴明的手藝大加贊賞,夸得這孩子飄飄然,又兼喝了幾杯酒,勁兒頭上來拉著馮二爺的手不放,完全忘了自己不久前的咬牙切齒。
趁著醉意,裴明把賈代儒收他做學生的事兒也嚷嚷出來,葉媽媽喜極而泣,紫英忙說恭喜,隨手解了腰間玉佩以作賀禮。
裴明拿在手里張口就咬,明顯是醉了。
「呸呸,不好吃。」裴明醉貓似的皺著眉頭。
二爺看著抱著自己腿呼呼睡著的裴明,臉上笑意愈發明亮。
小家伙,抱住了可不許輕易松開。
馮三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模模肚子,默默內牛,好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