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賈瑞來到葉府。
「伯母安好,小佷給您請安了。」賈瑞溫和笑著給葉媽媽行禮道。
「瑞哥兒來了?」葉媽媽語氣慈愛道,「果然是定了親的人,看著更加穩重了。听說那邊是官家小姐,性子模樣都是極好的?瑞哥兒真是有福氣。」
提到未婚妻,賈瑞臉色一紅,「都是祖父做主,小佷、小佷……」
他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話,臉上窘得不行。
「讀書人就是臉皮薄。」葉媽媽笑著打趣他。
賈瑞不好意思的模模鼻子,輕咳一聲,道︰「伯母,佷兒來找裴明,不知他——」
葉媽媽笑道,「你來的不是時候,我家裴明這會兒不在家。」
「不在?」賈瑞覺得奇怪,明明約好了的,怎麼會不在?他于是道,「伯母可知他去了哪里?」
「這臭小子!昨晚就沒回來,今兒一早打發人來說,說是莊子上的蔬菜出了點事,跑去幫著打理了。」
「這樣啊。」賈瑞想,還是給他跟先生請個假吧,免得他到時候挨訓。
葉媽媽還想留賈瑞吃茶,賈瑞因還要去徐老師家,笑著婉拒了。
葉媽媽叫秋成送賈瑞出去,回過頭來越想越覺得不對,裴明不是茗煙,這孩子一向比較老實,就算是去莊子也會回來一趟,斷不能這麼隨意的叫楓葉居的伙計來送信兒。
「總覺得不對勁……」葉媽媽看著陰霾的天空吶吶自語道。
中午正要用飯,門房老張頭跌跌撞撞的跑到主院來,「老夫人,不好了。」
「怎麼了?」葉媽媽聞聲而出,「出了什麼事值得你這麼慌慌張張的?」
老張頭臉色煞白的指著大門的方向,「外面來了好些人,指名要叫咱家少爺出去。我看都不像是好惹的主兒,趁他們不注意把門關死了。現在正在外面罵著呢。」
果然,大門的方向傳來一陣叫罵砸門聲。
「老夫人,您還是從後門走,去別處避避吧?」家里為數不多的下人們俱圍了上來。
「走?」葉媽媽笑,「我能去哪?這兒是我家,若真是有事,躲也無用。他們若真是拿人,怎麼可能放過後門?走,去看看,究竟是什麼人這麼囂張大白天就私闖民宅。」
葉媽媽帶著幾個人來到前院,卻不知怎麼的那吵嚷的動靜反而小了。
難道是故意引他們開門?
正覺得奇怪呢,就听門外有人高喊︰「老夫人,已經沒事了,請開門吧。」
春喜道︰「這聲音怎麼听著耳熟呢?」
老張頭渾濁的眼楮一亮,「是二爺身邊的馮三管家。」
葉媽媽對馮紫英那是當兒子看待的,一听是馮三立時放了心,忙道︰「快開門、快開門!」
大門一開,果然是馮三本人。他身邊還跟著個衣著不凡的中年人和幾個高個子侍衛。
「老夫人。」馮三一抱拳,「葉少爺想見您,請您跟我們走一趟王府。」
葉媽媽沒听明白,忙道︰「你把我說糊涂了。裴明那臭小子不是去了莊子上嗎?這還是你那邊來人跟我說的,怎麼又去了甚麼王府?」
馮三正要解釋,旁邊的中年人開口道︰「這位夫人還是快跟我們走吧,事情等到了地方自然就明白了。」
葉媽媽看看馮三,見他也對自己點頭,于是道︰「好,我跟你們走。」她轉身交代家里其他人看好家,貓腰鑽進了對方帶來的馬車里——
「啪——!」李洪生的臉上挨了一記耳光,他卻不敢出聲,低著頭跪在地上。「王爺恕罪、王爺恕罪!」
「狗奴才,你辦的好事!」水珩頭上纏著紗布,尚未消腫的胖臉上怒不可遏,他何時吃過這樣的大虧,堂堂郡王竟被一個下_賤胚子打昏過去,還被他堂而皇之的逃出王府,簡直是奇恥大辱!
「就算抓不住那葉裴明,把他老子娘弄來也行。你、你簡直氣死本王了,來人——」水珩指著堂下跪著的李洪生,「給我拉下去,先打二十板子!」
李洪生見勢不好,忙高聲道︰「王爺、王爺,非是奴才不盡力,實在是不敢壞了您跟禮親王的兄弟情誼啊!」
「二哥?」水珩揮手止住侍衛,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這事跟禮親王什麼干系?」
李洪生松了口氣,就把自己帶人去葉家那人被禮親王府管家喝退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講了一遍。
「他說,一件小事鬧大了對誰都不好,況且這葉裴明是他家王妃的義弟,真要較起真兒來還是咱家擄人在先……那葉裴明,王爺就算要問他的罪,也得經過京城府尹。而且,那小子還是個秀才,身負功名,若是審問治罪還得經過學官,先革了他的功名才——」
「行了,別說了。」水珩猛地站起來,一腳把李洪生踹到門邊,「滾出去,本王這一個月都不想看到你!」
「是是是,奴才這就滾。」李洪生如蒙大赦似的連滾帶爬的退出門去。
「王妃的義弟?」水珩冷笑著,「水瑄,憑你也來管我的閑事!」——
「老夫人,請下車。」葉媽媽從車里探出身子,旁邊有個小丫鬟扶著她下了馬車。
她一路走一路暗暗的吃驚,這樣威嚴壯麗的宅院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葉媽媽出身榮國府,也算見過世面的,眼前這處宅院雖沒有賈府里的富貴奢華,卻更加氣派,隱隱透著無與倫比的貴氣。
莫非真是什麼王爺的府邸?裴明什麼時候跟這種權貴搭上關系的?
「老夫人這邊請。」引路的丫鬟帶著她來到主院。
一進門,葉媽媽就覺一陣熱氣,眼前正對面坐著個穿龍紋袍服的年輕男子,只見他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眉頭緊鎖著,一雙眼楮面目表情的看著自己。他身邊坐著一位端莊明麗的女子,亦是錦衣華服。
葉媽媽心知這位就是王爺王妃了,忙下跪請安。
禮親王道︰「免禮。」他對身邊一個內侍道,「你送老夫人去碧溪苑。」
王妃嘴邊喊著溫婉淺笑,等葉媽媽出去了,對禮親王道︰「這葉媽媽果真與我娘家那位何姨娘有幾分相似,妾身乍一看也有些愣神兒呢。」
水瑄淡淡道︰「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多?王妃不必在意。」
王妃笑了笑,起身一福,「王爺說的是,妾身還有事先告退了。」
且說葉媽媽隨著那小內侍穿過一個精致雅觀的小花園,走進垂花門內,卻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昨夜的積雪已經清掃的干淨,只有回廊頂上還有一點落雪,此時太陽已經出來,金燦燦的照在上面,折射出各種光色。
房門外有丫鬟打了簾子,她剛一進門就听見有人說話的聲音,進內室一看,不由愣住了。
「明軒,你也在啊。」
葉媽媽走進來,待看到床上躺著的少年,一下子懵了似的坐在地上。
馮紫英從昨晚起就一直守在床邊,他目不轉楮的看著裴明,葉媽媽的話一個字也沒听見。
還是一邊的張友士將葉媽媽扶起來,他伸腳踹了踹椅子,馮紫英這才恍然醒過來,一臉的憔悴,「嬸子。」
「這是怎麼了?」葉媽媽搶到床邊,拉開錦被,手指顫抖的模上裴明腿上的繃帶,目光忽然定住,她看著裴明脖子上大大小小青紫的咬痕,心里明白了幾分。一時間痛徹心扉,她站起來拉著紫英哭道,「你這孩子,倒是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了?」
馮紫英一夜沒合眼,眼楮熬得通紅,他啞著嗓子道︰「是我沒照顧好他……」
昨夜從閔郡王府出來,馮紫英沿著路找了去,卻是慢了一步,只看到雪地上還未掩蓋完全的血跡。再往前找卻沒了蹤跡,只有一點淺淺的車轍,他靈光一閃,順著車轍尋去,一路來到了禮親王府。
馮紫英本想帶裴明回去,禮親王卻說閔郡王定不會善罷甘休,不如暫時留在府中,且裴明是被他的馬車所撞,總要補償一二。馮紫英一想也是,先回了一趟楓葉小院,叫馮三去林如海處把張友士請到王府中為裴明治傷。
葉媽媽一听裴明並未被侵_犯,只是皮外傷先松了口氣,可又見兩人面色凝重,心又懸起來,「張太醫,我兒可還有什麼不妥?」
張友士道︰「昨夜在下為令郎診脈時,發現他除了因腿傷失血過多之外,頭上另有一處,卻似是舊傷。敢問老夫人,裴明從前可受過什麼重擊?或者不小心撞到過頭?」
葉媽媽點頭應是,「您說的不差。我兒還在賈府做書童時,曾被人用毛竹板子抽了一記。」
張友士仔細問了裴明當時的癥狀,又問可吃了什麼藥。
葉媽媽卻說時間太久記不真切了,只說出幾味尋常可見的藥材。
馮紫英看張友士了然的表情,忙問,「裴明遲遲不醒,難道是舊疾作怪?」
張友士點點頭,「這就是了。當年那開方的這人只胡亂寫了一劑補氣鎮痛的湯藥,對于腦袋里的毛病並不能根除,裴明前陣子為了準備科考腦力耗損過量,也是他身體底子不錯隱藏著沒有發作,這回被馬車一撞,又失血過多身子虛弱,才全顯了出來。恐怕——」
馮紫英一下子如遭雷殛,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葉媽媽更是天塌了一般,裴明是她生活下去的指望,沒有了兒子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忍不住大哭起來,「我兒子從來沒做什麼壞事,怎麼會這樣!張太醫,你救救他吧,你救救他呀!」
張友士頭痛的道︰「我這話還沒說完呢,你們怎麼這麼心急!我是說,若是有良藥良方還是有救的,只不過,那些藥材十分罕見,若是——」
「藥材的事包在本王身上,」禮親王水瑄走進來,「你只管開藥吧。」
張友士早發覺水瑄進門,故意說了這番話出來,本就是說給他听的。若要開方子,所用藥材都是世間難尋的珍稀,便是馮紫英再有錢也沒地方買去。還好這禮親王答應的爽利,解了燃眉之急。
張友士大喜,于是筆走龍蛇寫了方子。
其中就有水瑄母親先皇後留下的紫葉金蓮,水瑄竟也毫不猶豫的拿了出來。
「多謝王爺援手。」馮紫英此時對水瑄感激涕零,密室中他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叩了幾個頭︰「王爺大恩,紫英永世不忘。」他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這是屬下近來整理所得的一些資料,希望能對王爺有所用處。」
水瑄掀著冊子,淡淡道,「不過是一味藥罷了。裴明如今是王妃義弟,給他用了也不算什麼,你起來吧。」
「謝王爺!」
「六弟那邊,你且不要心急。」水瑄道。
他這麼說,是在暗示水珩與他的兄弟之情,讓馮紫英不要妄動,以免壞了事。
馮紫英不笨,自然明白,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裴明,也顧不上別的,因此拱手道,「王爺放心,屬下明白。」
紫英走後,管家對水瑄道︰「恭喜王爺,又得一心月復。」
水瑄不置可否,將冊子遞給他,「這個人性子冷情,看著對什麼都不在乎,骨子里卻是最重情義。想要收服他不難,關鍵要抓到點子上。我倒要感謝老六,若不是他咱們怎麼會有這個機會?……其實,父皇他,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他已經老了。」——
紫英回到碧溪苑,還未進門就听張友士對葉媽媽道︰「裴明身量尚未長成,又被灌了虎狼之藥,此番經歷失血寒凍,于身體損傷巨大,恐怕今後子嗣上艱難了。」
葉媽媽「啊」了一聲,低聲泣道︰「我如今也不強求什麼,只要他醒過來就好。」
馮紫英兩腳似灌了鉛,滿懷心事的走進來。
葉媽媽忙擦了眼淚,道︰「軒哥兒回來了?見過王爺了?」
馮紫英擠出一絲笑,「王爺慈悲,答應了自然不會反悔,嬸子且寬心。」
「那就好、那就好!」葉媽媽眼淚又下來了,這次是放了心。她見紫英面容憔悴,眼袋青黑,不由心疼道︰「你已經守了一夜了,快去睡一會吧。」
馮紫英搖搖頭,坐到床前,看著面無血色的裴明不說話。
「真是一個兩個的不叫人省心。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去。」葉媽媽嘆口氣出去了。
「你說的是真的?」馮紫英對張友士道。
「什麼?」張友士正撐著瞌睡,睜開眼道︰「什麼真的假的?」
馮紫英問他方才跟葉媽媽說的話的是真是假,張友士回道︰「我還能騙人不成?這孩子被灌的那藥最是歹毒,雖說被寒氣沖了大部分熱毒,還是傷了根本。虧得昨晚救得及時,若再拖個把時辰就難說了。你這次下決心了?」
「恩。」
張友士若有所思道,「這位禮親王還真能忍,這麼多年不顯山不露水的。這次能把先皇後的遺物拿出來救人,可見對你的招攬之心。老爺子那兒你也不要擔心,反正他也已經快不成了。」
馮紫英吃了一驚,左右看了一看,低聲道,「怎麼會?前些天我看著氣色還好。」
張友士嘿嘿冷笑,「仙藥當飯吃,能不出事才怪。太醫院的人心知肚明,就是沒敢出來勸阻的。老爺子已經入魔了,誰的話也不听。你難道沒發現大總管明德明公公都在開始找退路了麼?」
作者有話要說︰三更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