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無風,旭日暖陽。
軟磨硬泡征得張太醫同意的裴明終于得以再次踏出房門。
他披了斗篷戴上風帽沿著抄手游廊出了垂花門,往西穿過湖心亭,遠遠的看到低矮的花牆內遮不住的爛漫金色。
早就听紫英說這里有一大片臘梅,此時正值花期,不知里面是怎樣一番景色。
身後的小童見他目露向往,于是笑道︰「里面花開的正盛,公子若有興趣不放進去看看。」
裴明聞著幽幽而來的香氣,走進月亮門道︰「這是臘梅香吧?聞著跟梅花倒是有些相似。」
枯瘦暗色的枝干上,林林密布著蜜蠟光澤的花朵,有含苞待放的,也有絢爛招展的,一顆顆如天幕里最明亮的星子,閃耀著的卻是比朝陽更明媚的光華。
冰冰涼涼的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香味,濃烈的如同甘醇的美酒,令人聞之欲醉。
小童得意道︰「這些臘梅花樹都是我家王爺心愛之物,都是從外運來的名貴樹種,稀罕著呢。」
裴明目不轉楮的看著枝杈間的落雪花苞,一邊是臘月寒雪凍裂天,一邊是蜜蠟嬌蕊香撲鼻,瑞雪金鐘,天然無邪。
「宋人姚寬所著《姚氏殘語》上將之比為‘寒客’,這些花兒開在早春前面,白雪飛揚之際,真是一身冰霜傲骨,敢于百花之先。」
裴明贊嘆著,身後忽然有人玩笑道︰「這話不假,這花色如蜜蠟,放在冰雪中最適合不過的,若置于炎夏酷暑中豈不是要化了?」
裴明回眸間,禮親王水瑄一身玄色衣袍,繞過花枝走了過來。
「參見王爺。」兩個半大的孩子齊聲道。
「你先下去吧。」
水瑄支走了小童,因對裴明道︰「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麼生疏?以後你就把我當成兄長如何?」
昨日宴席上,裴明這個王妃「義弟」的身份雖已過了明路,人家給了天大的面子,他卻不能得意忘形,不過從心底里,裴明從沒當真過。
他暗暗嘀咕,就算是按輩分叫,他也應該喊水瑄姐夫,怎的又成了兄長?
想歸想,王爺既然發話了,裴明只得改口,干巴巴的喊一聲大哥。
水瑄笑起來,知他不習慣,主動談論起這園子里的臘梅花來。
「明弟可知這天下哪里的臘梅最為馳名?」
裴明不加思索道︰「听說河南鄢陵縣所產鄢陵蠟梅,素來就有「鄢陵蠟梅冠天下」的美譽,其中有一種被稱為‘鄢陵素心蠟梅’的品種,以其‘中心潔白,濃香馥郁’而著稱于世。」
他走到一株馥郁芬芳的花樹下,枝上花朵顏色淺淡,開口向下,好似吊掛的金鐘,回身笑道,「應該就是這個了吧?」
水瑄看著輕輕踫觸著花瓣的縴細手指,白得如同枝杈間的殘雪,那少年粲然一笑露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可愛靈秀得令人怦然心動。一陣風襲來,那薄如蟬翼的花瓣飄飄落落,天地間俱是金黃一色,繚亂了人眼。
「說得半點不差,正是‘鄢陵素心’,因為花色花形的緣故亦作‘金鐘梅’。」
水瑄眯起眼楮,一抹暗色閃過,怎麼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形貌、微笑……可是再像也不是一個人,從前那個孩子早就不在了,不在了……
裴明沒注意到他的黯然,自顧自的盤算著︰這些花瓣落得可惜,若是做成粥食,味美且有舒肝理氣、健胃開脾的療效。紫英最近胃口不好,正好拿來給他食補。
于是期期艾艾的向花的主人提出請求,水瑄十分大方,任他取用,只是有個條件。
「為兄從沒吃過臘梅花做的飯菜,不知今日午膳可有這個口福?」
水瑄笑問,對于裴明每每帶來的新鮮與驚奇,他已經開始習慣,就如今日忙完手上的繁務,疲憊之余走著走著就來了這邊。裴明這個小秀才很投他眼緣,他心里這樣跟自己說,或許以後還會成為朝堂上的臂膀。
「王爺若不嫌我手藝粗陋,那裴明就斗膽請您這一頓飯。」
裴明無所謂,水瑄的要求不過分。
他現在身體不易勞累,是以不過炒了幾個菜,都是家常菜品比不得那些珍饈美饌,勝在清新別致,張友士居然也沒走,厚著臉皮蹭完了飯才哼著小調回了林家。
經過一番整飭,林家的老宅已經幡然一新,如海和從榮府里帶出來的女兒黛玉並張太醫及一眾家人全都搬了回去,當天賈家送了賀儀,還把原來守宅子鬧事的王家人送來說是任由處置。
林如海當時收了,轉過天來就將這一家子發到偏遠的莊子上種地去了。
王家人養尊處優慣了,哪里吃得了苦,這可比賣了他們還要命。
張友士步行回來,一進門路上遇見的林家人都跟他打招呼,前面說過這人性子古怪,看你順眼了治病分文不取,沒有什麼貴賤之分的勢利眼,是以林家僕役患了病癥只要被他看見都給扎兩針給個藥丸開個方子之類的,林家上下對他沒有不說好的。
「張先生,」紫鵑捧著藥盒笑著走過來,「您這是打哪兒回來的?」
張友士心有不喜,這個丫頭自來了就不著痕跡的打听事兒,有心說她幾句又顧忌著她是黛玉身邊的大丫鬟,到底避著嫌疑。
「你手里拿的什麼?是藥嗎?」張友士背著手道。
紫鵑點頭道︰「這是我家姑娘每日必服的人參養榮丸,前幾日吃完了,奴婢回府領了來的。我家姑娘還等著我,奴婢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張友士擺擺手轉身走了幾步,忽然轉念一想︰
林家的姑娘回到家里了,吃個補藥竟還非得跑回舅家拿?
他覺得蹊蹺,于是又把紫鵑叫回來,道︰「一向听聞榮府丸的藥效用極好,張某也想見識一下,姑娘能否給我兩丸看看。」
紫鵑因他是林如海器重之人不好拒絕,打開藥盒用帕子包了兩丸。
張友士接過來揮發走了,捏開一丸藥,略聞了聞,只覺得甜膩,不由對丸藥之人手藝大加鄙視,為了降低苦味盲目增加蜂蜜一類的東西,殊不知藥效也被帶累了。
他掰一點放進嘴里,仔細品味了,忽然眉頭皺起,又弄了一點嚼了嚼,任由那甜苦布滿整個口腔。味蕾一點一點將所用藥材過濾辨認排除——等等,這是天心草?!
張友士臉色立時黑了。
果然有問題。
「呸呸」將殘汁吐出,將剩余丸藥包好籠到袖袋里,快步直往林如海清寧居而來。
「明日午後我還有事,你記得吩咐門上把馬車備好。」
「老爺放心,小的一會兒就去辦。」
「恩,還有……」
林如海正跟管家林忠說事,眼光一轉就見張友士面色不虞的進了院子,進門什麼話也不說,睨著眼楮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林如海知道這是又對自己有意見了,對林忠道︰「先就這樣,你先忙你的吧。」
老管家擔憂的看了如海一眼,心說老爺氣色好了沒幾日,這位就掐著日子來添堵了,真是天生的冤家。
老頭搖著頭走開了。
「逸仁(張友士的表字)此來有何見教?」林如海笑著招呼他坐下。
張友士也不客氣,習慣性的模模短須,卻模了個空,忽然想起自己被裴明那小子忽悠著倒騰什麼護膚藥膏開鋪子,他向來對自己配藥的本事有信心,于是先向往自個兒臉上試驗了一番,結果皮膚果然是好了些,胡子也被褪了個干淨。
他的胡須生得慢,留了很久才長長了些,好容易修剪得好看些,沒半年就沒了,想起來就肉痛。也虧得他空出眉毛沒抹,不然豈不是要變成剝了殼的雞蛋?
林如海見他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竟痛心疾首的模著上唇,想起某一天他如喪考妣的從外面回來,臉白了許多,胡子卻消失了,說不定是跟人打賭輸了被剃去了吧?
林如海一邊腦補著一邊忍著笑意,道︰「逸仁臉色不大好,難道昨夜沒睡好?」
張友士回過神來,剛要說話就見林如海模著三縷微須表情關切的看著自己,心里好一頓羨慕嫉妒恨,這老家伙沒事捋什麼胡子?故意給他添堵的吧!
于是更沒好氣,從袖里掏出藥丸丟給他道︰「如海兄看看這個。」
林如海打開帕子,見是兩個藥丸,其中一個還缺了一半,苦笑道︰「你這可就難為我了,我哪里懂得什麼藥理?不過聞著這味兒倒有點像玉兒常吃的人參養榮丸。」
張友士倒對他刮目相看,「這是那個叫甚麼紫卷的丫鬟剛從賈府里拿回來的。」
林如海臉色一愣,隨即不大好看。
老太太把著紫鵑的身契只叫人跟來林府,用心可窺之一二,莫非這藥里有什麼古怪?
張友士于是把他發現藥丸中多了一味天心草之事跟他說了,「天心草听著名字好听,實則最是惡毒,若一下子服用多了會致人高燒不退燒灼而死,若長期少量服用則會導致人體虛弱,火毒積聚過多就會咳血,最後不治身亡。」
林如海渾身冰冷,他怎麼會鬼使神差的將女兒送到這麼個吃人的地方?
賈母身為他的岳母、玉兒的嫡親的外祖母怎的這般狠毒?
如海這次倒是冤枉賈母了,叫紫鵑回榮府拿藥丸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實際卻是要她匯報林府的消息,人參養榮丸一事賈母甚至毫不知情的。
張友士這是第二次看到林如海大怒了,兩次皆為女兒黛玉,可見黛玉在他心中的地位有多高。
張友士嘆口氣,按著他的身上幾個穴位,免得這人再氣得吐血,語氣難得溫和道︰「如海兄放心,這幾天忙著照顧馮二家那小孩,忽略了大姑娘,以後府上配什麼藥劑都來由我把關,今日這藥斷不能再叫她吃了。」
如海怒氣稍減,心情平復下來。
「你方才說紫英家的孩子,可是那個助我父女的小恩人?」
說起裴明,林如海一直想見見他,偏這陣子裴明走背字出了這場事故,見面還得他痊愈了再說——
馮紫英回到碧溪苑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裴明正披著衣服坐在桌前。听到他進門的聲音,丟了書卷子出來。
「我還道你今天不會來了呢,吃飯了沒有?」
裴明伸手要接他月兌下的外袍披風,紫英卻不給他,自去放了。「剛從外面吹了風,你別動,被小心寒氣沁著。晚飯錯過了,一會兒我自去不拘的找點填了肚子就成。」
裴明對他的緊張兮兮已經無奈了,自己是男的好伐,又不是嬌滴滴的丫頭片子的說。
心里月復誹著,少年嘟著嘴從紅泥小爐上端下一口寬沿鍋子,打開鍋蓋立時一陣飯菜香味鑽入口鼻中。听到那不由自主的口水吞咽聲和肚子咕咕叫聲,裴明嘿嘿笑著,白淨的小臉上一勁兒的得意。
東西不多也不少,兩層的竹屜放了兩碟兩碗,兩碗一大一小盛的皆是臘梅冰糖糯米粥,白糯的米粥上浮著三兩朵明黃色的糖漬臘梅花,甜香軟糯,回味清遠;兩個碟子里,一盤番茄燴牛腩,一盤蝦仁炒冬瓜。
紫英看得口中生津,沒等他坐到桌旁,裴明又跑進去端出來一碟涼拌金針脆黃瓜,一碟切好碼放整齊的家常蔥油餅。
裴明捧著小碗陪著喝粥,一桌飯菜被馮二吃得干淨,待吃完了飯,整個人腸胃舒暖,從內向外的愜意。
兩個人湊在一堆說了些白天的閑話,馮紫英的手開始不老實起來,裴明推了幾把沒推動,被親的氣喘吁吁直拿眼刀刺他,紫英笑嘻嘻的把他摟在懷里安撫著。
夜里,兩人並排躺在床上,紫英就說︰「今天上午,榮國府里來人把嬸子請了去,不知那家人說了些什麼,我看她回來後不大高興的樣子。」
裴明冷哼︰「還能說什麼?無外乎提醒我跟娘曾經是他家奴才,不要忘了知恩圖報唄。」
昨日的宴席上,可沒有賈家的人,說明賈家並不支持或者不全力支持禮親王,听紫英說他們傾向于三皇子也就是和親王水琛,若真又想搭上水瑄的線,豈不成了腳踩兩條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