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陽睜開了眼楮。目光從微散到慢慢有了焦點，眼前由模糊到清晰，他這才看清正對著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下一秒，他意識到自己是躺著的。
這是哪里？他緩緩側過頭，打量著室內的擺設，恢復工作的嗅覺告訴大腦，有消毒液的味道。
原來我是在醫院。
他輕輕地眨了眨眼楮，總覺得頭很暈，整個人暈眩得有種輕飄感，這種不踏實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躺在柔軟的床上，而是懸在空氣中一樣。
病床邊空無一人，他記得在他失去意識之前，還在那個地下室里，他看見那個女鬼以他根本躲不開的速度朝他撲來，他听見邵雲亭和李想南在大聲叫自己的名字，之後的事情他就沒有半點印象了。
他們呢？他環視著周圍，這間出奇安靜的病房里除了他便沒有其他人，他怔忡地想，阿南和雲亭去哪里了？
躺了約一分鐘，他克服了那種仿佛站在雲端的暈眩感，雙手支起上半身。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
他轉頭看了看床邊，有可以呼叫護士的按鈕，他想了想，沒有去按。他沒覺得自己有哪里很不適。他的視線掃過病床上方牆壁上有個病人詳情的卡片插槽，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還有醫院的名字——F大附屬醫院。
自己不是被鬼魂襲擊的嗎？交給李想南來處理不就好了，為什麼被送到醫院來了？黃興死了，章蕙也昏迷了，事情後來到底怎麼樣了？李想南和邵雲亭不在這里是因為有別的事情要處理，還是他們遇到了什麼麻煩？他滿月復疑問，覺得自己一秒也待不下去。
他從床上下來，走出病房，想看看李想南和邵雲亭是不是在外面。
拉開病房門，門外是一條寂靜的走廊。
空無一人。
連陽覺得有股冷氣迎面撲來，為什麼冷氣開這麼強？他皺皺眉，忽然覺得這里有點奇怪，就算是住院部而不是永遠熱鬧非凡人來人往的門診部，這里也太安靜了。
他站在病房前有點遲疑，猶豫片刻，他決定還是四處走走看看，也許只是自己太疑慮了。他離開了病房。
如果，只是如果，這時他想起來什麼，回頭看一下，就會看到——
在他的背後，從未被關上的病房門可以看到病床上，還躺著一個連陽！只是那個連陽雙目緊閉。臉色微顯蒼白，如果再走近點仔細看他的臉時，會見到他左邊額頭到顴骨的地方籠罩著一股淡淡的黑氣，而後，那股黑煙忽然變成了一塊焦黑的皮膚，那緊閉的左眼上卻顯現出另一只令人害怕的瞳孔來！
那只眼楮，絕對絕對不是連陽的！
……
連陽大概走過了兩個病房的門，這些門都是緊閉的，他沒有能打開，大概是從里面鎖住了。他嘗試著敲門和詢問，里面沒有人回應他。即便是病人在休息，總有家屬在的吧，怎麼會沒有人來開門？連陽心里的疑惑漸漸擴大。
他來到護士站的時候，那里也沒有人值班。他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住院部里，只有他一個人。
正常的、秩序的F大附屬醫院的住院部，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人都不見了？
人都哪兒去了？
連陽皺緊了眉，眼前的事情離奇到無法解釋。
他有些擔心起李想南和邵雲亭來，自己看起來平安無事，但醫院的住院部卻空空蕩蕩的。在他昏迷的期間。發生了什麼嗎？
他走的是樓梯，因為路過電梯門的瞬間，他又想起了李想南的那個惡作劇。他無奈地想，這輩子來醫院他都會有陰影的。
分神能讓人驅趕心中的不安，他慢慢地走到了住院部的一樓。他已經確信，這里真的除了他之外就沒有別人了。有巨大的疑惑在他心中盤旋，他決定去醫院的其他地方看看，例如醫院里本該最熱鬧的地方——門診部。
F大附屬醫院的門診部里靜悄悄，是那種若是有回聲，呢喃也會變成尖叫的靜。連陽站在空蕩蕩的候診大廳里，肌膚上卻慢慢浮現出一個個小顆粒，不光是因為這里冷氣開得太強，更是因為這里沒有生氣。
這樣的一個環境，很容易就讓人產生一種困惑，是別人都消失了？還是在別人的角度看來，他消失了？畢竟，跟把所有人都弄不見了相比，只對他一個人做手腳顯得更容易。
連陽很快就把這種念頭給掐滅，這種想法對他現在的處境一點好處也沒有。他正在考慮要怎麼做的時候，忽然有紛沓的腳步聲和滾輪聲傳來，門診大廳的感應門自動打開，一群人推著輪床急匆匆地往前走，他們在大聲交談著什麼，但是他們說話的內容連陽听不清楚。
可是這里不是他一個人，光是這個念頭就夠他高興了。但是，當他的視線瞥到輪床上那個女病人的臉時，卻忽然睜大了眼楮。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他曾經見過，是那個一直纏著他的女鬼！
他不由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醫生的人。問清楚她是誰。但是，當他伸出手去卻只抓了個空。
他的整個身體一僵，連伸出去的手都忘記收回了。
剛剛，是怎麼回事？
我死了嗎？
現在的我是什麼樣的狀態？隱身的？透明的？還是虛幻的？
連陽能模到自己，可是他模不到別人。
他看到輪床和那群醫護人員已經進入電梯，腦中一片混亂的他下意識地喊出聲︰「等一等！」他朝著電梯跑了過去。
甚至沒有人因為他的叫聲而分出一點神來揚起臉朝他的方向看一看，他的心又立時沉了一沉。
他最終還是趕得及跑進了電梯——雖然進入電梯的時候他還有半只胳膊被已經緊閉的電梯門夾在了外面，但顯然要把它安然無恙地抽回來很容易。
「這女孩估計活得概率也不大。」一個醫生說道。
「也」？連陽皺起眉，雖然知道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他還是低著頭假裝不被人注意似的。
「是啊，又一個無名氏啊。剛剛那個女孩子直接送去太平間了吧？」另一個護士一樣的人問。
「嗯，」有人回答她，「那樣死的確是受罪啊，這件事主任肯定要聯系警方的。不過，臉都被油燙成那樣了，沒有什麼身體特征的話，就算親人來辨認也很困難。」
「靠衣物吧，真找到她們的家人了，就算尸體不成樣子了，衣服還算完好。」先開始問的護士說。
連陽覺得這些醫生這樣肆無忌憚地談論一個尚未死去的女孩和她已經慘死的朋友，實在過分。他有些憐憫地看著那飽受痛苦折磨的少女，她身上曾經整潔精神的運動套裝此時被剪開一部分，沿著輪床沿垂下來。上面有大片的油漬。
「叮——」，電梯門開了，連陽趕緊閃到一邊，即便身體被穿過也不會有什麼不適，不代表他很喜歡看到自己具有投影儀的投射影像的特征。
見這些人離開了電梯，他本來也想跟上，卻怎麼跨不出電梯的大門，每次，他明明看到電梯門就在前方，可是跨出去一步後，還是在原地。就好像他只是可笑地原地做著提腳的動作。
電梯的門在緩緩地合上，對面手術室代表手術中的燈亮起，他卻在原地踏步。著急的連陽只顧著想要嘗試離開電梯，沒有發現隨著電梯門的慢慢關閉，這個封閉空間的光線也越來越暗。
直至，忽然一片黑暗。
連陽頓時不動了。他覺得頭暈目眩！整個世界似乎在顛倒旋轉快速運動著，而他就像是被卷進了這樣的一個無形的漩渦中！
昏暗的天花板，兩側幾乎沒有窗戶也沒有自然的光線……
冷冰冰的燈光，快速向前平移……
滾輪與大理石地面摩擦聲的 轆聲，似乎有不知道哪兒來的一陣風，吹起了人一身寒意……
白色的蓋尸布滿是死亡的氣息，忽然被掀開……
有金屬推拉的沉重聲音，直到周圍不再光明……
每眨一下眼，連陽的眼前就晃過這樣一個個畫面。這不是屬于他的記憶，也不是他正在經歷的事情，卻神奇地讓他感同身受。
他明白自己所處的這片黑暗是什麼了。這里，是F大附屬醫院的藏尸櫃。
自己現在，正躺在其中。
剛剛看到的那些景象是怎麼回事？他想著，下一秒已經站在了藏尸櫃的外面。他有些吃驚，因為即便他如今也算是會歌「穿牆之術」，但剛剛他還沒有想要自己出去。
他隱約有種感覺，從他醒來到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有人希望他看到的。
他看著藏尸櫃，視線落在了剛剛自己躺著的那個格子里，他看到上面寫著一行編碼W0291，名稱那一欄卻留白，似乎有人忘了填寫。
連陽想起在電梯里听到的對話。他知道這里面躺著的應該就是還沒有到醫院就死去的女孩。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章蕙的女兒，林子瑤。
像是為了呼應他的想法似的，那本來空白的姓名處，真的出現了字跡，就好像有人正拿著一支隱形的筆，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著，寫下殷紅的兩個大字——姜彤。
姜彤？！
怎麼會是姜彤，不是林子瑤嗎？！
連陽震驚地盯住那兩個字。
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模索到了什麼關鍵，還來不及細想。只听身後忽然有悲痛的哭聲響起︰「子瑤，我的子瑤啊！你怎麼舍得走啊！媽媽不是說好下個月拿了工資再給你買條新裙子的嗎？你回來啊！」
連陽驚得退後一步。環視著周圍。藏尸櫃對面的大門大敞，有一個瘦小的女人背影緩緩走過，她的手里攥著一條揉成一團幾乎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白連衣裙。而她身旁還有個頹唐的男人背影，他拿著的衣服連陽卻是認得的，是那個被送去手術搶救的女孩穿過的運動套裝。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對父女的名字——姜德裕和姜彤。
如果沒有剛剛那個詭異的殷紅名字「姜彤」，現在的事情他已經能夠基本串聯起來。他醒來後以一種詭異的透明狀態存在著，而所處的這個時空也發生了倒錯，他竟然能夠看到林子瑤和姜彤當初入院F大附屬醫院的一幕。林子瑤因為傷重，在送來醫院的路上就不治身亡，姜彤經過搶救活了過來，但是情況也不容樂觀。章蕙和姜德裕得到消息趕到醫院，靠著衣服辨別出各自已經面目全非的女兒，但不管女兒是含冤而死還是痛苦求生，他們卻同樣都倍受打擊。
只是——
他的視線落在那仿佛有血腥彌漫開來的殷紅二字上，心突地一跳。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指尖一踫上那不平的字跡，便覺得渾身一僵，立刻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有絲絲的聲音在他耳邊輾轉縈繞，一會兒細如蚊蚋，一會兒仿若雷鳴，他听不清那聲音，但腦海中卻不斷閃過之前那個纏著他的女鬼一次次出現的場景。
地下室里，附身黃興尸體的女鬼張開血肉模糊的嘴，伸著僵直的雙手朝他走來……
他的車引擎蓋上，女鬼張著黑洞洞的嘴與他隔著一層擋風玻璃，似乎隨時會把頭伸進玻璃里……
淋浴間里，忽然出現的女鬼瞪大眼楮張著嘴朝他緩緩移動……
警察局中，那個原本看起來跟普通女孩差不多身影的女鬼，顯出恐怖的面容，雙唇張開向他逼近……
她……不是要傷害我……她是要告訴我什麼……
這樣的念頭從連陽一片混亂的思緒中清楚無比地跳了出來！
可是，她到底要告訴我什麼？！那耳鳴一樣的聲音已經在挑戰連陽承受的極限。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明明沒有了實體，他還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即將暈眩過去。
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唐克任職的警察局，第一次見到那個女鬼那次，在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有什麼細微的白光從他的眼前一閃而過！
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道白光的來源，那是女鬼腳踝上的一個銀色的金屬牌子，上面寫著一個編碼「W0291」。
那殷紅字跡的魔力似乎就此消失，連陽不由向後仰去，在倒下的瞬間，他看到那字跡所在處的姓名一欄，猩紅的「姜彤」二字，已經消失不見。那里只是用宋體的電腦字體印著另一個女孩的名字——林子瑤。
……
「啊——」仿佛溺水將斃的人忽然得以將頭冒出水面，連陽近乎貪婪地急急大吸一口氣，同時也睜開了他的雙眼。
這一次，他終于回到了現實中來了。護身符陡然灼燙的溫度所帶來的疼痛叫他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真實存在感。
「連陽，你怎麼樣？」李想南關切地探身上前，同時從她腰和床沿的空檔間，鑽出小靈的一顆小腦瓜。
不出聲地看著天花板十幾秒，連陽忽然抓住了李想南的手。
「阿南，我們可能弄錯了一件事情。」
「啊？」李想南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麼？」
「死在來醫院路上的，很可能是姜彤，不是林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