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在系統監督下簽下合同。
合同內容由老書定下,早在一天前就已經發到杜若和老書手上,條條款款列據清晰。由于牽涉到授權問題,附加條件和違約賠償就有數十頁,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令人眼花繚亂。
不急不慢地翻看著正式文本,杜若不著痕跡地看了簫聲依舊一眼。
簫聲依舊面色平靜,有的放矢地選擇了幾頁重點放看,顯然在事前已經做過功課,這次只是查看是否和前面那份範本相同。
確認無誤後,當即落筆簽名。
作為實際意義上的法盲,杜若跟著在他落筆的地方寫,否則幾十頁的合同,要找出真正需要她簽名的地方,對她而言也是一個大工程。
出于這種原因,簽字的時候,她和簫聲依舊坐在一起,挨得很近。
簫聲依舊神色專注,平靜溫和的臉上有種認真的美,筆下的字體軒昂飄逸。
杜若嘴角噘著淡淡笑意,左手肘和簫聲依舊右手肘幾乎相踫,並且時不時側頭看看簫聲依舊——簽名的位置。
杜若的偷看行為從容又正大光明,臉上的表情讓人很難猜出她是一個法盲,更無從想到她這樣做的動機。
于是落在他人眼中,兩人的這種情態有了另一番解釋。
新來的五人產生的是看上司八卦的曖昧感,老書則產生了危機感。
他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當然看得出這個杜若帶來的男人並不普通,且不論他的游戲里的地位,單是杜若對他暗示的簫聲依舊的世家身份,就值得老書十二分注意。
從身份差別上看,簫聲依舊和杜若更為相配,夏天現在朝不保夕,與他們的身份之別,有如雲泥。
何況商業村的事情,還需要簫聲依舊的幫助,看上去杜若對他的人品能力都頗為信任,將股份轉讓了20,要說杜若對他沒有好感,老書絕不相信。
作為合作者,簫聲依舊和杜若完全有理由朝夕相處,杜若即便對夏天情誼深厚,能敵得過時間的流逝和外界的誘惑嗎?
且不說夏天能否回歸,即便兩年後回來,無論在身份地位感情上,他都已經不佔上風,而且簫聲依舊是他實際的幫助者,夏天處于被施與恩惠的位置,如何能理直氣壯地去奪回杜若?
心情煩亂,老書看向兩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復雜,簫聲依舊抬頭,老書便把目光移開。
這已經不是簫聲依舊第一次捕捉到老書的異樣。
如果說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是誤會,第三次就不能再無視了,老書和他不過認識兩三天,如果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存在的話,無非是杜若和商業村,又或者兩者皆有。
簽完名,他放下筆,側頭看去——
女孩線條優美的側面初雪般白皙,長而密的睫毛在落下一片寧靜的暗影,清秀而美好,令人心動。
——冰雪般的容顏,冰雪般的心。
最初的惱怒過後,簫聲依舊漸漸察覺有些異樣——對杜若這種為人處世的性格態度的異樣。
他無法否認自己的好感和心動,如果她僅僅是對他沒有感覺,或許他可以接受,感情是雙向的,無法強迫,他會慢慢努力靠近。
但他發現,問題不在他身上,也不在他和她之間,而是在杜若本人身上。
她不是對他無情,或者說是不止對他一人無情,而是她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無論是對她好的,對她壞的,對她真心,還是對她假意——她應對的出發點,只會建立在理智之上。
「對什麼人,說什麼話」——
在此之前,他從未發覺這是一句多麼冰冷的話,猶如一桿標尺,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丈量得如此清晰,清晰到無情。
簫聲依舊回想起家里那些傳記中有關的描述,心里泛起一個念頭︰杜若的這種情況,屬于書中所描述的狀態。
——在那些在心理一道上取得成就的智者看來,人的感情心理,不是無形無質、不可觸模,而是有序可循,可以觸模丈量的東西。
在他們看來,感情是客觀的存在,有大小、數量和價值,而他們與常人不同之處在于,他們有稱量感情的一套獨有的標尺。
這套標尺如一道藩籬,存隔于現實和內心之間,將他們的心緊緊封閉。
對那些智者而言,世間千情萬愛,入眼,不入心。
他們依然會對他人的感情進行回饋和反應,如正常人一般。
只不過對其他人而言,一切因情而起,發乎自然,而對他們來說,接受到的感情會經過丈量分析,分寸不差地回饋,表面上和正常人無異——比起正常人,不如說是血肉組成的分析機器。
人生而有情——從有情至無情,得尋心理一道大成的偉業,是那些智者的終極目標,人生頂點。
用這樣的心境來駕馭人心,難怪書中對那些智者的手段的描述,往往是無跡可尋,神鬼莫測。
簫聲依舊博覽群書,知道那種狀態是怎麼一回事,曾感嘆過這種斷情絕性的違反天性之處,令人心寒——
書中對那些人的心智描述,令人感嘆欽羨,但現實中與這種人交往,除非本就不知,否則又有多少人可以接受這種用理智來丈量回饋的「感情」?
現在,杜若的一句話,讓簫聲依舊窺知了她的心境——她正走在前人的路上。
回想起認識杜若以來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看起來發乎自然的情緒反應,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莫名的悲哀。
從他的立場看來,這樣的人即便因此走向大成,走向頂點,他們的人格,始終是殘缺的。
——杜若專注心理,在這條路上比他走的更深更遠,能達到這種程度,想必相關書籍看得更多,她不會不知道走上這條路的結果,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簫聲依舊在心里輕輕嘆息。
簽完字,每份合同分成一式三份,一份被系統收錄,一份分別由簽約人自己保存,合同的法律效應自動生效。
面試簽約兩個重要階段已經過去,大家明顯都輕松不少,尤其是新加入的五人,臉上露出愉快的笑意。
既然是在酒樓,按照Z國的源遠流長的交際文化,正事做完之後,宴請吃飯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
點菜、上桌、推杯換盞。
新加入的公關是個三十多歲的高個男人,有個名副其實的名字叫高楠,公關交際端的是一把好手,頻頻舉杯,幾個笑話,加上有人應和,便輕易炒熱氣氛,拉近了雙方原本稍顯陌生的關系。
在場的大部分都是飯桌上的常青樹,幾輪請酒後,不論男女都漸漸放下矜持,你來我往,觥籌交錯,不亦樂乎。
作為中心,杜若不免被灌了不少酒,所幸這是游戲,酒量得靠內力說話,所以不至于醉倒,但臉上也漸漸浮起一片酡紅。
酒酣耳熱之際,勸酒聲不絕于耳,廂房里鬧哄哄的。
從今天的場合來說,無異是杜若身份最高,坐在老書和簫聲依舊之間。
此時簫聲依舊正被幾個喝起了性的家伙勸酒,老書滿面笑容打著飽嗝,隔著杜若有意無意地看了站起身側對他的簫聲依舊一眼,靠近杜若耳邊,低語——
「好幾天不見夏天了,那小子有聯系過你嗎?」。
杜若皺眉,老書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怎麼突然在其他人面前談起夏天的事情,而且還不用傳音入密——事關三條命,安全至上,對夏天的事秘而不宣,這是他們早已達成的默契。
桌上聲音吵雜,其他人無需擔心,倒是簫聲依舊的內力深厚……
杜若心想或許老書喝得有點醉了。
她飛快側頭看了簫聲依舊一眼,見其似乎沒有注意,口中聲音模糊而低微,應付道︰
「他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直沒有上線。」
老書見杜若的動作,便放下了大半的心,臉上露出真正的笑意——起碼杜若的心現在還是完全放在夏天身上——而且他示威的目的也已達到。
——他一直注意著簫聲依舊,在他這個方向看來,簫聲依舊喝酒的動作未變,可喉結浮動的頻率卻明顯慢了許多,看似在「喝」,但卻沒有「咽」。
——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啊
日久生情他管不著,可這才幾天,要是讓外人輕易把夏天的牆角給撬了,他這兄弟的臉往哪擱?
老書嘴角浮起笑意,收回視線,聲音中更帶了幾分醉意,聲音略提了一分︰
「那小子一見你就粘著不放,我就沒見過他的手空過,說起來要不是這事,你們這一對啊——」
「好了老書」
杜若听老書越說越多,忙在他手中放了對筷子,打斷他的話,「吃菜吃菜你看你滿口酒氣的,一口菜都不入口」
「好好好我吃我吃,你別夾那麼多啊」老書歪著頭,清明的目光和簫聲依舊投來的視線踫了一下,嘿嘿一笑,便起身加入勸酒的行列——
「來來來,喝酒,輪到你們了啊——」
勸酒助威聲再起高潮。
高聲笑鬧中,簫聲依舊的目光在杜若身上停駐片刻,輕輕擰了擰眉,眼中閃過深思。
片刻後,酒杯放到嘴邊,掩蓋了悄無聲息勾起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