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碼頭,隨著年關的逼近,絲毫未見冷清,反而比平時更見忙碌。烏黑的木船在稀薄的陽光下閃著歲月打磨的光潤,伴著役工們的號子進進出出,有的歸來,有的離去。
通紅的面頰,冒著白氣的口鼻,拉大嗓門的喧囂,整齊揮舞的船漿,給這黑白灰的天地增添了異樣的活力,連沉悶的河水也顯得不那麼憂郁,泛著活潑的浪花,歡快吟唱。
喬仲達的商船並不算大,卻很是堅固。有上下兩層,還仗著皇商的腰牌,配備了些弓箭兵器,在一片大舢板當中算是鶴立雞群。
章清亭起初見人都把這船坐滿了,還奇怪怎麼就這麼個小船出海。後來才知道原來這船只是送他們到出海口,到了那兒再換大船。
京城為了安全防衛,當然不會設在海邊,只有一條淺淺的內河通著水運。想要送貨進京,還是得以車馬運輸為主。要不然,上回喬仲達的貨也不會走山路時遭劫了。
這大小兩條船雖掛在船老大名下,卻也有喬仲達一半的股,平常除了接他的貨,閑時也可以自己跑跑短途,這部分收入卻盡歸已有,喬仲達從來都不會過問,反而還會主動幫著他們拉些生意。正因他平日里對船工們甚是關照,所以即便是這回趕上了過年,還是很快就召集到了足夠的水手。再加上自己莊子里的護衛,跑這一趟長途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
可是,這人都到齊了,那正主兒呢?
高逸急得在碼頭轉來轉去,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了,可就差喬仲達不到,遲遲開不了船。不是說離了喬仲達就辦不成事,而是這開船回航都是有講究的,要由東家親自敬香送行,方才顯得對龍王爺恭敬,才會保佑這一路順風順水,平平安安。
在大風大浪里打滾的人最是講究這些規矩,誰也不願意這臨近大過年的出門反弄個冷冷清清。喬仲達平日最是謹慎細心,不可能把這麼大的事情都給忘了,那究竟是被什麼事絆住了?
船老大姓易,是位壯實老練的中年人,起初半天沒言語,可等了半晌,看看天色,緊鎖著眉頭發話了,「高掌櫃的,要不你派個人去二爺家里瞧瞧吧,若是他實在走不開,咱們就不等了,若是誤了好時辰就不大好了」
可現在全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讓高逸打發誰去?萬一這個走了,他又來了,豈不又誤了事?
閻希北是跟著來送行的,見他為難,便道,「我去吧,騎馬跑個來回也要不了多少工夫就是錯開了,也不必管我,只管走你們的便是」
「那就辛苦閻二哥了」
閻希北走了一會兒工夫,卻見喬仲達匆匆忙忙的趕到了。來的方向似乎不是府上,跟他當然也就錯過了。
馬跑得氣喘吁吁,人也累得滿頭大汗,跳下馬來連連連道歉,還好沒誤了吉時,趕緊開始祭祀。
辦完了正經事,他又讓人開了箱子,一份份的給出行的人提前打賞過年的紅包和東西。還一個個的賠不是,縱然是之前對他遲到有些怨言,此刻卻都煙消雲散了。
最後來到趙成材兩口子面前,喬仲達親自奉上一匣子書,「趙先生,您這回去,來日必是要金榜提名的。我也沒什麼好送的,就請人抄錄了太學院幾位老師的一些讀書心得,希望對您有所裨益」
這東西可是有錢也買不著啊趙成材連忙雙手接過,「二公子真是太費心了客氣的話在下也不說了,來日若有差遣,但請吩咐便是」
喬仲達謙遜兩句,卻更近一步,「請借一步說話」
趙成材兩口子一愣,跟他退到船艙里。
喬仲達面有難色,未曾開口先搖頭苦笑,「我實是不知,原來你們竟還認得晏博文」
此言一出,小兩口都臉色微變,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晏家不僅跟孟家有仇,跟喬家也有仇?听他說得如此篤定,不似試探,卻是肯定了。
這喬仲達不同于晏博齋,晏博齋于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但喬仲達卻與他們算得上是半個朋友了,對于朋友再欺哄下去,就非君子所為了。
趙成材略一思忖便坦然應承了,「我們和他相識于偶然,于他的事情所知的並不多,但緊要的幾處他卻從來就沒有欺瞞過我們。他在我們家的日子雖然才一年不到,但著實幫了我們許多。他這人有情有義,我們信得過他。至于一直沒有提起此事,想來二公子應該也清楚個中緣由,實在是不忍再給傷心人添傷心事」
喬仲達擺了擺手,「你們誤會了雖說我和孟府關系頗深,但不管從前的晏博文還是孟子瞻都是我的朋友。我這人的行事你們應該也略有所聞,從來不摻合朝政之事。他們兩家遇到那樣的事情,也實在是出人意料。不過今日,若非你們要走,我也不知道你們竟然還認得他。」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紅寶戒指,「今兒一早,晏府忽地打發下人來,說是園子里的梅花開了,請了好些相熟府上的夫人小姐少爺們過去賞花。還指名要我一定帶著軒兒過去逛逛,我推月兌不了,只得一同去了。本想點個卯就走,卻不料丫頭上茶時,卻把軒兒的茶碗給打翻了。晏夫人不僅好言相哄,還賞了一個戒指給他,說了句話,‘這又不是你的錯,縱有錯也該是我的不是。’听得我好生奇怪。直等實在耽擱不了,要走的時候,那祝嬤嬤送我出來,說謝謝你們幫她帶話,還說他對夫人的孝心,夫人心中明白,很是安慰,只盼他好生照顧好自己就放心了。我細想想,才明白這應該說的是博文。這東西和那句話,也都是要帶給他的。」
喬仲達把戒指遞到他們面前,卻微微嘆息。都說王孫公子,豪門千金的日子是最值得羨慕的,可哪曾知,一個母親要給親生兒子帶句話,還得費這許多周折來掩人耳目。這還幸好喬仲達是個明白事理的,若是個糊里糊涂的,那這番苦心不就付諸流水?
趙成材自也明白,接了戒指卻只覺心里頭沉甸甸的,「此話必定帶到。那晏夫人氣色可好?府上情形如何?我們回去也好跟他說說。」
喬仲達眼前似乎又浮現出晏夫人的容顏,分明是四十許人,從前京中出名的美婦人,卻在兒子當年事情的打擊下華發早生,縱是再厚重的脂粉,再名貴的衣裳,也不能掩飾那美眸中的黯然憂傷和日漸憔悴的精神。還有晏太傅……
可告訴晏博文又能如何?他還能出現在父母面前麼?不過徒增傷悲而已,倒不若如祝嬤嬤所說,讓他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足夠了。好不容易遠離了京城里的這些是是非非,又何必非擾得他心緒不寧,一定要回來淌這趟渾水?畢竟晏府已經不是從前的晏府了,他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名震京城的晏二公子。
「都還尚可。」喬仲達簡簡單單用四個字回答了趙成材的問題,卻多囑咐了一句,「勞煩你們照看他了,日後他若是有什麼為難之處,倒是可以來找我。若是他不好意思,你們就應承下來,只別打我的名頭就是了。將來若有機緣,我再設法跟他見上一面吧」
難得他有這份心了。送走了喬仲達,章清亭仍對著那只戒指唉聲嘆氣,一時又想著晏夫人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不是他的錯,而是她的錯?莫非晏博文當年的那樁命案,另有隱情?
趙成材的想法卻實際得多,「做為娘親,孩子做錯了事,只要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就會覺得是自己的錯。也許晏夫人只是覺得是自己沒有管教好他,以致于讓他出了事,並沒有別的深意。」
想想似乎也是,若是當真其中別有隱情,哪一個做娘的不拼死拼活也要給兒子翻案?怎麼會允許此事就這麼過去?要知道,這當中不止牽涉到人命,更牽涉到晏博文一輩子的名聲、地位還有最最重要的幸福。
「可是,若晏夫人知道了些什麼,卻礙于家中情勢,無法追查下去呢?」章清亭又想到一種可能,「比如他那個大哥把持了家事,不願意讓這個弟弟回來分一杯羹。」
趙成材搖頭不信,「你未免也想太多了吧?縱是阿禮回去,他是老2,大哥才是名副其實的繼承人,他能威脅到他大哥什麼?總不能跳過他大哥去襲爵分家產的吧?這自古以來長幼有序,他大哥就算對這個弟弟不是真心,可也沒這樣的道理」
「這你就不懂了」章清亭卻覺得很有這種可能,「這從來分家產襲爵的,除了序長幼,還得分嫡庶。甭管前頭那個年紀再大,只要下面有嫡子,就輪不到他頭上。」
「那也不對」趙成材皺眉想了想,「他大哥眼看就快三十了,阿禮才二十出頭,怎麼也不可能小這麼多吧?再說,你怎麼就知道人家大哥不是嫡子,阿禮就是嫡子?別人家里的事情,咱們不知道內情就不要胡亂猜想。不能因為阿禮跟咱們認識得久些,更親近一些就凡事都把他往好的地方想,那也太有失偏頗了。噯,回去了你可口風緊著些,他大哥的事情就暫時不要說了」
夫妻對視一眼,心下都明白,既然晏夫人弄這些花招才把話傳出來,那晏博齋之前說什麼祝嬤嬤跟他交待之中多半是子虛烏有,憑空捏造出來的。就算晏博齋沒安什麼壞心眼,可如此一番作為,至少在明面上就落了下風,更加無法讓人信賴了。
這種兄弟……唉,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