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蔽日,孤星寂寥,清冷殿堂上,那一張精心粉飾過的絕艷面容,隱忍著莫測的陰狠望著雪歌溫文笑臉,停頓片刻,復又低沉道︰「本宮自認謀智乃為南國上佳,卻不曾想這一生竟犯下了兩樁不可挽回的恨事,先一樁令本宮苦了這十幾年,後一樁卻誤了仙桐一生,怕要叫本宮繼續苦這後半世,本宮後悔當年為何沒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殺了你。」
雪歌淡笑以對,聲音無波無瀾,婉約柔和,「娘娘仁慈。」
刀光一閃,堂上的人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不等眾人反應,張皇後已開口︰「別以為本宮當真不會動你。」
為了配合這話,張皇後執刀的手還往前微微的送了送,那玉雕般精致完美的頸子上立刻現出一道細細的痕跡,有一絲顏色極淡的液體緩緩滲出。
雪歌笑的淡然自若,對架在頸側的短刀沒有任何反應,完美的聲線輕飄飄的鑽進了張皇後的耳中,「娘娘舍不下公主。」
張皇後握刀的手一抖,身後響起鳳仙桐聲嘶力竭的叫喊︰「母後,你今天動了雪歌,兒臣就死在你面前。」
豁然回頭,鳳仙桐面如死灰,不知從何處撈來一把長劍架在脖子上,臉上的表情執著而堅決。
張皇後瞪大眼楮,痛心疾首道︰「仙桐,你當真走火入魔了。」
鳳仙桐眼角滑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子,聲音有些破碎,「兒臣只是沒有母後狠心,母後,兒臣不傻,不會糊涂到當真不懂您當年為何沒殺雪歌,母後知道兒臣說到做到,如果母後堅持傷他,那好,兒臣求母後看在兒臣承歡膝下這麼些年,待兒臣追著雪歌去了後,將兒臣與他葬在一起,兒臣雖生不能與他同床,可能得死後同穴亦瞑目。」
淚水模糊了視線,鳳仙桐哭得抽噎,頓了頓,伸手拂去眼角的水澤,接續道︰「活著也不過區區幾十載,可這麼難受,還有什麼意思,好在死了卻可以天長地久的在一起,兒臣覺得那也很幸福。」
張皇後身子一顫,短刀當啷一聲掉在光可鑒人的地面上,玉雪歌緩緩垂了眸,嘴角依舊噙著若有似無的笑痕。
跪在他最近的藍玉看得清楚,竟是一愣,鳳仙桐這一番哭訴便是他這個恨著她的人也要動容,可她以性命相要挾,想要護著的那人卻是一副萬事盡在掌控中的從容表情,如何不叫人錯愕。
藍玉就那麼呆呆的望著雪歌,須臾,那一雙銀眸淡淡撇過藍玉,眸中透著一抹別具深意的笑,藍玉顫了一下,身子篩糠似的抖了起來,難以遏制無邊的恐怖沿著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心中頓悟,先前自己那種種的小動作在雪歌眼中,不過如跳梁小丑般的難登大雅之堂,雪歌並不是奈何不了他,只是懶得理他罷了,如今南國,張皇後說一不二,可這大權在握的張皇後也奈何不了雪歌,如他這小小的面首又豈能與他爭寵?
那一瞥首先讓藍玉想到了雪歌的輕蔑,可很快回神,這藍玉少年時也曾是聞名遐邇的小神童,腦筋甚活絡,只待轉瞬便分明,這樣的時候,雪歌斷不會有那閑工夫輕蔑他,回頭想想,雖當年安貴妃毒殺十八皇子的事盡人皆知,可坊間也有關于此事的另外一個版本的傳聞,據說安貴妃為人賢淑恬淡,無心後|宮之爭,且深得德昭帝寵愛,豈會冒那種風險去毒殺十八皇子?
公之于眾的說法是安貴妃通過十七公主之手將摻了毒的果品喂給十八皇子,可細細想想,那個時候十七公主也才七歲,如何能保證小孩子不貪吃,一旦禁不住誘惑,自己吃下了,不是反倒害死了自己的骨肉?安貴妃入宮那麼久,凡事皆漫不經心,唯獨對十七公主重之又重,怎會拿十七公主賭這一局?
那一些久遠的猜測只是私下關起門來說說罷了,今夜張皇後這一番關于痛苦了十幾年的說辭,卻是明白的印證了那個傳聞,且鳳仙桐說了些什麼,她說張皇後不殺雪歌也是有別的緣由的,藍玉不想猜那背後的緣由,他只知道,張皇後做事素以心狠手辣聞名,今晚他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的太多了,此刻張皇後沒時間理會他們,可稍後她一定不會讓他們這些知道秘密的人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雪歌那一瞥,只是提醒他好自為之罷了。
想透了之後,藍玉手腳虛弱,有些支撐不住,卻害怕就這麼倒下,緊咬著紅潤的唇,咬得血肉模糊仍不松開,頭上滾下豆大的汗珠子,他想開口求雪歌救他,卻害怕開口之後死得更快。
張皇後逼著雪歌的短刀已經落地,可鳳仙桐卻沒有松開手中的長劍,她的身子微微的抖,手中的劍失了分寸,已將她細瘦的脖子割出一道怵目的血痕,張皇後的聲音有些走調,卻還是端出威儀斥道︰「混兒,母後已放開了雪歌,你休得再糊涂,快扔了那劍,別傷了自己。」
鳳仙桐有些癲狂,時哭時笑,「兒臣了解母後,此時雖放開了雪歌,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一旦兒臣放手,母後定回頭去傷害雪歌,兒臣只要母後一個準話,母後今日對天起誓,斷然不會再害雪歌,不然就等著給兒臣收尸。」
張皇後深深的吸了口氣,微微偏頭以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雪歌淡漠的笑臉,眼神倏地凜冽,卻也只是莫可奈何的回過頭去,略有些疲憊的說道︰「仙桐,你太執迷不悟,早晚有後悔的那一天。」
鳳仙桐將將止住的淚又開始洶涌,她卻只是淺淺的笑︰「即便知道會後悔,可是現在兒臣也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了,他對兒臣沒心,兒臣卻管不住自己,兒臣當真不能沒有他。」
張皇後咬了咬牙,最後妥協道︰「好,母後答應不殺他,不過今時今日,你的做法太令母後失望,母後這一生從不受任何人要挾,你既然想保他不死,母後就與你做個交易,你若遵著母後先前與你說過的話嫁了,母後會傾天下之力,為你尋奇人異士,解他身上之毒,讓你可以真正的擁有他,若你做不到,倘你當真覺得與他同穴是幸福的,母後便給你們尋一處風水寶地,仙桐,你覺得母後允的這個承諾可好?」
鳳仙桐有些失神,雪歌微垂著的眸中閃過一抹漠然的笑,手臂微轉,寬大的袖擺流動出幾不可查的波痕。
跪在一邊的藍玉只覺眼角處銀光一閃,隨即肩頭一陣刺痛,身子一麻,竟不受自己控制了,在藍玉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經站起了身,連他自己都沒看清自己是如何辦到的,只是等張德驚呼出聲後,才發現原本被鳳仙桐握在手中的長劍此時竟沒入朱紅的梁柱,劍柄還在起伏的晃動著。
靜默片刻,鳳仙桐身子一軟,跌趴在地,藍玉微微偏頭向方才銀光閃現的方向望去,正對上了雪歌那抹看似溫文卻別具深意的笑,風拂宮燈,流光涌動,藍玉清楚的看見自己的肩頭到雪歌寬大的袖擺間連著一根極細的銀絲,腦袋一響,豁然分明,此刻的自己就好像是曾經看過的那種牽線木偶一樣,額頭冷汗滑落,耳畔似乎縈著一個不停激蕩的聲音︰玉雪歌究竟是人麼?
那廂張皇後見鳳仙桐已無利刃在手,吁出一口氣,沉聲命令張德道︰「公主累了,將她攙下去歇著。」
張德嗡子哼哼似的小心翼翼應了聲,本想著自己上前攙鳳仙桐,卻又覺得不妥,又不敢出去叫人,瑟瑟縮縮的立在那頭不知該怎樣處理。
張皇後瞪了張德一眼,轉頭望向藍玉,扯了抹端莊的笑,問道︰「你叫什麼?」
藍玉肩頭又一痛,再細看,那銀絲已不復存在,手腳瞬間虛軟,再也支撐不住,跌倒在地,好在他反應極快,順勢做了個參拜的動作,恭恭敬敬的回了張皇後道︰「回娘娘的話,草民賤名藍玉,公主賜叫墨公子。」
張皇後俯身伸手托起藍玉的下巴,審視了片刻,輕哼一聲,「好個墨公子,本宮先前倒是听說過你,果真一如傳聞中的伶俐,功過相抵,本宮今日暫且放過你,好生服侍著,若再生事,本宮決不饒你。」
藍玉一陣雀躍,他知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了,不想正待謝恩,微微啟唇之時,一顆干澀的東西趁勢滾了進來,一陣嗆咳後,口中只余說不出的怪味,藍玉心跳如鼓,忘了本分的顫聲道︰「娘娘,這是……」
張皇後淡聲道︰「動刀之後,好些日子無法下地,委實麻煩,莫不如這樣來得快些。」
藍玉心一沉,徹底跌趴在地,張皇後冷淡的掃了他一眼,沉聲道︰「若不想活了,就同他們幾個一道去,若還想要命,就攙公主下去歇了。」
趴在地上的藍玉抖了抖,連滾帶爬的向鳳仙桐靠去,張皇後微微側身,對雪歌冷然一笑,一字一頓道︰「你果真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