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這樣死了,追憶一番,這一生實在是樁徹頭徹尾的笑話。
彼年不識人世百態,眾星拱月,世人只道十七公主活得天真爛漫,可唯有她自己明白,她很是寂寞,看那一張張虛假的笑臉,只覺百無聊賴,好在她在碧桃花叢中遇上了仙人般的九皇兄。
可是,九皇兄也不過將她肥短軟柔的身子抱在懷中一次,父皇竟以惡疾之由將他們阻隔在了高牆內外,她哭她鬧,回想起來,長到這般大,她也只有過那麼一次任性,不過想給自己與九皇兄那段情誼爭取個機會,終未償所願,從此,她再未能枕著九皇兄的腿看碧桃花濃。
後來漸漸懂了些東西,半睡半醒間听宮娥嚼舌根,說她母妃很是涼薄,聖上對她百般好,她卻不思圖報,反倒整天板著張苦瓜臉。
她想了想,母妃與父皇在一起的時候,當真都不怎麼見笑臉的,終于鼓起勇氣問了,母妃愣了愣,隨後溫柔的笑了,那時候只知道母妃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兩個美人之一,卻是分不清楚如何是美,不過母妃那個時候的笑她卻記得深刻,燦爛的連她最喜歡的碧桃花都比不上,那般溫柔的嗓音,輕言慢語的說︰「傻丫頭,娘這一生只愛你爹爹,若不愛他,如何有你」
那是她第一次听母妃說愛,用平頭百姓的稱謂,她不懂母妃如何那樣稱呼,只是覺得母妃與父皇感情很好,她也很快樂,那是她除了和九皇兄看碧桃花外,又一件幸福的事情。
直到許多年之後,兮若才明白,安思容是真的愛著德昭帝,只是安家的人同北夷軒轅氏一樣,信奉一生一世一雙人,德昭帝在許下那個承諾後,回頭便將張方碧等幾十個各式美女迎進了宮門,安思容無力反抗,只能沉默,‘爹’、‘娘’,安思容發自內心的希望她和德昭帝可以活得這麼簡單,只是,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人懂她,包括德昭帝。
國師宋春寒與帝妃有私情,這樁秘辛早就流傳在南國宮闈中,只是沒想到,傳來傳去,那個有私情的帝妃竟會是她母妃,就在母妃說完愛她父皇之後不久,她的幸福戛然而止。
幸好,她還有靜修師父,這些年雖是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很艱辛,倒算靜謐,她本以為那是柳暗花明的新生,卻原來不過是山重水復的兜轉,德昭帝給她留了條命,他覺得她理應知恩圖報。
眾目睽睽下羞辱,錐心剜骨般的劇痛,她依舊安慰著自己——沒有過不去的坎腦子里全是那紫藤花海中的雪妖溫暖的笑,還有蕩人心神的磁柔嗓音,她想,他是她這生第三個上心的人,冷靜的斟酌過他的身份,卻還是將他小心翼翼的藏在了心底。
時至今日才恍然,那晚上他的冷眼旁觀與身不由己並無關系,大概只是和墨羽一樣想要看著她父皇難堪吧
真真的諷刺,他明明將自己藏得這般好,平日里純白無一絲雜色的裝扮,此刻卻是一片烏黑,與周邊暗夜渾然一體,可是,她卻一眼就認出了他來,就好像那個時候,她只一眼就認出了戴著面罩強|暴她的墨羽,為何她不糊涂些,那樣就不會知道他也是這般的恨著她,腦子漸漸混沌,她已經抓不住他冰冷的手。
被掐死的人,一般都很難看吧,眼神已開始渙散,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完美唇瓣,可她還是吃力的綻開了真心實意的笑容,顫巍巍的抬起另外一只手,壓住慢慢下滑的那只,斷續道︰「你既如此恨我,自是有你的理由,不過——我不恨你。」
生而無望,不如死了
彼年有女人死在他面前,就是為了她們所謂的愛情,追著那不切實際的感覺欣然赴死,還要口口聲聲的說死在他手里此生無憾,在雪歌眼中那種女人不過是愚蠢之極的呆子,死也便死了,即便存活于世,終不過碌碌一生,她們口中的此生無憾,在他面前蒼白的比不過秋風落葉,他眼都不會眨一下的笑看她們湮滅。
可是兮若說她不恨他,讓他死寂的靜湖現出微瀾,她憑什麼這麼說,憑什麼在這樣的時候還能笑得這般清麗絕美
在兮若雙手全搭上他手背時,他幾不可查的顫了顫,听她說不恨之後,曾微微的松了手,須臾回神,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飄忽的思緒快速回籠,只一個念頭——她認出了他,那就絕對不能留下她。
一直躲在暗處的錦槐發現情況有異,來不及細想,已經竄了出來,猛地撞上雪歌,從他手下搶出兮若,抱著她循著水聲奔去,錦槐看不見雪歌的表情,卻清楚的感覺到了雪歌的殺氣,他不知雪歌為何又改變了計劃,卻知道自己不想讓兮若死,唯有拼了。
在錦槐將兮若截到懷中之後,兮若曾微微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隨即昏死過去,錦槐緊緊的抱著她,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只要從雪歌手中奪下清醒的兮若,然後向一邊騰挪幾步,便可落入最近的暗坑,可此刻錦槐卻不敢依計行事,知那暗坑的位置,遂要反其道而行。
雪歌望著錦槐倉惶的背影,有片刻失神,須臾,冷笑一聲,自語道︰「以為這樣就能逃開?」
水聲潺潺,幻竹山莊錦槐來過幾次,卻並不是很熟悉,他知依常理而言,循著水流的方向能逃到莊外去,卻未曾想過這水聲竟是只見入口卻不見出口幽潭,抱著兮若愕然的立在幽潭邊,很快回神,轉身想尋新的出口,卻瞧見雪歌悄無聲息的立在身後,錦槐抖了抖,低頭望著昏迷的兮若,顫聲道︰「公子,十七公主她……」
雪歌勾唇一笑,漫不經心道︰「你想與她同去?」
錦槐靜默片刻,卻還是出聲問道︰「先前公子不是這樣說的。」
雪歌依舊故我的笑,「先前我也不知她居然能認得出我。」
錦槐愕然抬頭,「怎麼可能?」
雪歌混不在意的回道︰「作為一顆棋子,她實在不夠完美,錦槐,原是讓你迷住她,卻不曾想你竟被她所惑,還真叫人失望。」
錦槐靜默了片刻,將兮若小心翼翼的護在懷中,小聲囁嚅道︰「錦槐愧對公子。」
言罷不等雪歌反應,就勢一滾,順著緩坡向潭中滑去,就在滑落的一瞬間,錦槐隱約瞧見雪歌身後突然出現了個挺拔的身影,手中拎著柄長劍,直對著雪歌而來。
錦槐會鳧水,這緩坡也不很高,他只是賭一把,而今瞧見雪歌身後的身影,微微笑了,錦槐知道他和兮若有更多的時間逃命。
錦槐料的不錯,雪歌是沒有理會他們,那本該是萬無一失的算計,可不曾想竟生了偏差,原該在房中與鳳仙桐廝混的墨羽此刻竟執著長劍立在他身後,驚愕看著錦槐抱著兮若滾入幽潭,混了腦子執劍直刺向雪歌後心。
雪歌在墨羽出現時便察覺到了,劍鋒逼來時,猛地轉身,探出兩指直接夾住劍尖,默不作聲的打量著墨羽的神情。
墨羽憤然道︰「何人如此妄為,竟欲圖謀本將軍的夫人。」待到看清雪歌臉上的面罩時,墨羽一顫,劍離手,月兌口道︰「是……」
後面的字終究還是咽了回去,雪歌嘴角微微勾了勾,墨羽甩了甩頭,也勾起了嘴角,趁著雪歌未曾留意,身子向旁一閃,竄到了先前錦槐站過的位置,在他追著錦槐和兮若的行跡迅速下滑時,自嘲的笑了笑,想著自己大概是瘋了,不然怎會做出這樣沒腦子的事來。
這一晚所有的事都月兌離了他的預期,雪歌眯眼望著幽潭濺起的水花,有些失神。
「竹伯擒住了莫桑,卻被墨羽刺傷,恩,墨羽下手——真狠。」牟刺緩步行來,站在雪歌身側,同雪歌一樣望著漣漪陣陣的潭面,淡然出聲。
雪歌頭也沒回,聲音與平日听上去並無區別,依舊宛轉優雅,「莫非墨羽不曾……」
牟刺偏過頭來望著雪歌臉上的面罩,肯定道︰「他確然中了媚毒,雖我不想承認,但他的自制力果真驚人,在鳳兮若去過他的房間後,他貼著軟玉溫香,卻能用床頭懸著的佩劍割傷了自己,迫使自己清醒,然後追了出來。」
雪歌靜默片刻,輕笑了起來,漫不經心道︰「不錯,很有趣。」
牟刺愣了愣,定定的看著雪歌露在外面的唇形彎出的好看弧度,半晌,喃喃道︰「你氣糊涂了?」
雪歌復又瞥了一眼逐漸靜謐的潭面,對牟刺的疑問不置可否,轉身沿著來路回返。
牟刺在雪歌的背影和幽潭來回看了幾遍,見雪歌漸行漸遠,快走幾步追了過去,大聲道︰「你對他一直重之又重,如今看他生死未卜,你都不擔心,就這麼走開了?」
明明看似閑庭信步的速度,可牟刺卻覺得他追得很吃力,久久,才听見一句飄渺的回話︰「他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