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沉重的步子,背對冉冉而升的朝陽,心中揣著化不開的絕望,終究還是繞回到了公主府外。
被晨曦籠罩著的公主府,當真像傳說中的黃金屋,可這座本朝最奢華的府邸,卻透著和它顯赫背景不相匹配的清冷,街上早已人來人往,這里卻是門可羅雀。
三年前,鳳仙桐興沖沖的將玉雪歌從宮中接了進來,在她為自己能囚住玉雪歌而沾沾自喜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的境遇,那些散失在萎靡時光中的過往,有幾人看得分明︰到底是誰囚住了誰的身心,又是誰蹉跎了誰的錦瑟年華?
「柳柳。」
這一聲輕喚,飄渺的彷如天空薄雲,紀柳柳身子一顫,遲疑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子。
廣袖長衫,銀發如瀑,絕艷的臉,溫文的笑,看似比落在他身上的晨曦更叫人溫暖,可終究也只是看似罷了。
紀柳柳到底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了雪歌面前,不理會身在何地,放縱積攢了十年的淚水傾瀉,說不清是因惦著錦槐還是因即將到來的分別,越哭越覺悲傷無助,卻沒有可供依靠的臂彎。
許久,清冷的藥香慢慢縈入鼻間,模糊的視線中映入一角白色的袖擺,肩膀上多了一只手,紀柳柳身子霎時繃緊,十年來,她與他第一次這樣的靠近,不再細究緣由,由著自己的心意展臂抱緊雪歌的腰身,貼靠著雪歌腿前,哽咽道︰「我到處都找遍了,可是找不到錦槐,求公子讓我們姐弟見上一面,如果我們姐弟當中必須有一個人去死,那就讓我替他去,我的愛情已經絕望,如果連親情也沒了,我不知在公子不要我之後,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雪歌的手依舊搭在紀柳柳的肩膀上,面色如常的听她哀求,聲音無波無瀾道︰「柳柳,我從未想過要讓錦槐死,你和他不會分開太久,不管三天後發生什麼,答應我,帶著錦槐離開,不要想我,也不要恨我,忘了我,全當從未認識過我。」
這些很像遺言的話讓紀柳柳無法是從,只是木然的抬頭望著雪歌的笑顏,喃喃道︰「公子。」
雪歌輕輕拍了拍紀柳柳的肩膀,隨後從她的纏抱中退離,與她拉開到先前的距離,淡淡道︰「如今你該明白,先前我不和任何人親近,並非是因我身染劇毒,怕傷害到誰,只是極其厭煩這樣的肢體接觸,正好又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拒絕理由,其實,在我眼中,你和鳳仙桐的區別並不大。」望著紀柳柳難以置信的表情,雪歌微微的笑,頓了頓,復又接續道︰「都是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
這樣直白的傷害令紀柳柳無法承受,有些歇斯底里的絕然,霍然起身,眼角的淚水越滾越凶,她卻毫不在意,只是努力的想要看清他的臉,口不擇言道︰「真的都是棋子麼,那麼十七公主呢,在公子的眼里,也當她是棋子吧,公子若當真厭惡肢體接觸,又豈會三番兩次的去對十七公主做出那般親昵的舉動?」
紀柳柳想不明白自己這樣說的目的,或許是想推敲出雪歌話中的漏洞,繼而推翻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一顆棋子的說法,也或許是想讓自己死心個徹底,總之她逾越了,在看清雪歌銀色的眸霎時透出堪比寒冰的冷覺時,紀柳柳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當真一無是處,先哭後笑,絮絮的念著,「我懂了,懂了……」
隨後轉身離去,直到單薄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隱在暗處的鳳九才踱步來到雪歌身後,看著空空如也的小巷,語調平和道︰「或許我從未將你看透,至少對待紀柳柳,你不是全然無心的人。」
雪歌勾了勾唇角,听見紀柳柳的追問之後,有那麼一瞬,他的思緒是空白的,回神之後,紀柳柳已經離開,這樣,其實也不錯。
對于鳳九帶著玩味的探究,雪歌只淡然道︰「她才是你的親妹妹。」
一句話已將自己的行為解釋清楚,鳳九愣在原地,直到雪歌走遠才回過神來,可這里也無那抹純白的身影。
那廂將軍府的地牢中,兮若夜里吐得有些虛月兌,一早便有丫頭過來伺候了,卻不見春兒,那兩個小丫頭做事很利落,可一直垂頭不語,連看兮若一眼都不敢。
中午亦然,直到晚飯還沒見春兒,兮若有些悶不住,出聲詢問了,誰知兩個丫頭一听,皆是面色蒼白,唯唯諾諾的回不出一段完整的話來,叫兮若心中莫名的緊張起來,兩個小丫頭卻趁勢收拾了食盒,倉皇的退了出去。
從被墨羽關入地牢,直到三頓飯過後,依舊見不到春兒,兮若才出現了渴望出去的念頭,她先前太想逃出去,卻忘了一旦事情敗露,會給春兒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越是想到這點,越是無法淡然處之。
正在兮若焦躁不安時,地牢石門突然敞開,一個低沉的女聲淡淡道︰「好了,你回去吧,我一個人進去就好。」
隨後是莫桑恭敬的回應,「娘,您多加小心。」
莫夫人輕道︰「我心中有數。」
石門復又合起,莫夫人端著個托盤,上面擺著個青瓷碗,步調沉穩的走進地牢,將手中托盤擱在一邊的桌子上,回身直視站在牢門前的兮若,輕聲道︰「公主。」
兮若的視線一直盯著那只青瓷碗,听見莫夫人的招呼後,才轉回視線對上莫夫人,無力道︰「你是來給我灌藥的?」
莫夫人輕點了點頭,嘆道︰「公主何必為難自己和將軍大人呢,只要喝下這碗藥,一切都會過去的。」
兮若無力的冷笑一聲,「我只是不想失去這個孩子,怎麼就是難為墨大將軍了,莫夫人,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個糊涂的人,這個孩子究竟是不是墨大將軍的,你心中也是有數的,同為母親,應該能體會我心中的感覺。」
莫夫人靜默的看著兮若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聲調平板道︰「如果有人殺了你的孩子,你會怎麼對他?」
兮若看著莫夫人,心中幾番思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莫夫人澀然一笑,聲音低啞,「我知道大殿下已將他的身世告訴你了,那麼我也不瞞著你,二十年前,我的夫婿和我的兒子,因掩護大殿下逃月兌鳳華雄的捕殺而死于亂箭,莫桑是莫提收養的北夷舊臣遺孤,莫提是北夷王宮的內侍總管,這府中的絕大部分人都和鳳華雄存著不共戴天的血仇,他們對你的冷淡白眼,與別的府中那些狗眼看人低並不相同,他們之所以沒殺你泄憤,完全是因為你的母妃也是死于鳳華雄之手,還有你這些年的境遇和令人感覺親切的笑容,可是你覺得,在這樣環境中生出的孩子,會健康的成長起來麼?」
兮若看著莫夫人,身子不由自主的戰栗,弱聲道︰「我可以帶他遠走高飛,隱姓埋名的生活一輩子。」
莫夫人搖頭,「公主覺得可能麼?」
兮若咬唇沉寂,不再抬頭看莫夫人,莫夫人的話或許有道理,可兮若並不會因這三言兩語而動搖,魔怔了似的,只想著拖延時間,尋找時機,片刻後,兮若輕言慢語的問道︰「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我希望看見我的丫頭春兒,你們把她弄哪兒去了?」
莫夫人平靜道︰「公主放心便是,待到公主落胎之後,她會回來伺候公主的。」
這算不算是威脅?不過既然是威脅,如果她沒有就範,想來春兒也是安全的,兮若漸漸放了心,又把視線轉到那只青瓷碗上,昨夜她打翻了墨羽遞過來的那只碗,盤算著如果莫夫人要強行逼她,她能否有機會再把這碗打翻?
莫夫人看著兮若視線的游走,輕嘆了口氣,回身將藥碗端起來,送到扒著欄桿的兮若面前,讓人听不出情緒的聲音道︰「如果公主想倒掉這碗藥,我也無力阻止,不過我與公主說個明白,這絕對不會是最後一碗,這個孩子你是保不住的,拖得越久,對公主越沒好處。」
兮若輕笑了起來,將手探出欄桿,接過莫夫人手中的藥碗,看了一眼,當著莫夫人的面將碗中的藥湯緩緩傾倒,漫不經心道︰「如果這世上當真沒有一處可以安生立命之所,你口中的沒有好處,或許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你恨著我父皇,因他害死了你的夫君和孩子,可如果墨羽強行落了我的胎,又何嘗不是我的殺子仇人,或許在你們看來,這個未曾出世的孩子根本就不能算作是個人,我的堅持有些不可理喻,可仔細想想,墨羽不相信我,甚至連他的親骨肉都不放過,即便我屈服了這次,那下一次呢?」
莫夫人深深的看了一眼兮若,隨後伸手接過兮若倒了個一干二淨的青瓷碗,輕道︰「你恨大殿下?」
兮若淺淺笑︰「我不曾怨過命運不公,但我無法原諒不相信我的人,我的母妃就是死于父皇的猜疑,這些,想必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