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檐鈴,脆響聲聲,千里行來,無論驛館還是客棧,總能听見這樣的聲響,寂寥深夜,那鈴聲愈發清晰,似自回憶深處蕩起。
抱枕獨眠,淚濕半席涼被,尋塵道︰「若在如此下去,這雙眼當真難以保全。」
她回︰「留了這雙眼便想去尋那人,可這世上再無那人,尋不見愈感悲涼,沒了倒還省心。」
尋塵嘆︰「若失了這雙眼,你如何去與張氏爭權奪勢?」
她幽幽哽咽,終是說了實話︰「那時他不知自己心意,卻為我集了一箱子檐鈴,其後五年懂了愛戀,閑來無事便親造檐鈴,各不相同聲響的,浮雕鏤刻百般式樣,偶有雅致還要戲謔一番,他說若有一天潦倒窮困,還可去賣檐鈴養活妻兒,他做的檐鈴可比尋常匠師多賣上一倍的價錢……」
轉天夜宿獵場別苑,她枯坐片刻後,漸由哽咽到嚎啕,而後如撞鹿般在房間里四處亂串,驚得錦槐亂了陣腳,以身為墊防她傷了自己,待到她鬧累了才蜷曲在房間一角,抱頭嗚咽,斷續呢喃不想生子,不想報仇,原辰別丟下她一個人,她疼,疼得不知如何活下去
兮若的一愁一嘆全在雪歌的預料內,錦槐自是全然的信任,可听了尋塵那一番話,心中難免生疑,想著雪歌再是神機妙算,終歸月兌不開凡胎,夜夜讓兮若听鈴聲入睡,許也是夾雜了私心在里面,錦槐知雪歌舍不得兮若,不想她忘了他吧。
這一日便沒懸檐鈴,卻不曾想听著鈴聲她是那樣的反應,不听鈴聲卻是這樣的激烈,窗外暴風驟雨,錦槐不放心兮若一個人,尋了鳳九過來看著兮若,自己拎了檐鈴冒雨出門。
錦槐體內寒毒未消,身子一直孱弱,雖有護體功夫,奈何這夜雷電交加,極不易的翻上高聳的屋檐,卻驚見一身黑衣的墨羽全身濕透,發絲黏在冷艷的臉上,手中拎著十幾串檐鈴遞到錦槐面前,墨眸幽深的望著他,飄忽的說道︰「可需懸檐鈴?」
那夜檐角懸著的檐鈴全是墨羽掛上去的,可那夜兮若卻縮在錦槐懷里沉睡,鳳九喟嘆︰「總有人不停的尋著後悔藥,殊不知覆水難收,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亡羊補牢的機會。」
此後再行,每至一處房檐上總會懸鈴,且不只一串的懸,一如此刻廊道上懸著的檐鈴。
自牟刺房間里推門而出,有風拂面,撩起起她半散著的青絲、素白的裙擺還有覆眼的白綾,頓住腳步,微微偏頭側耳,听腳步聲輕柔徐緩,攜一絲藥香來到她眼前,她推門的手還不曾放下,又一陣風過,卷帶著一縷柔滑的發絲穿過她縴細的手指。
兮若微微仰起頭,輕勾了嘴角,就如他初見她那時的樣子,她讓他看不透,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凜冽的如同當初雪歌運籌帷幄;糊涂的時候又常常一聲聲的喚他做原辰,溫言軟語的同他說︰「原辰,我們的孩子很听話,都不鬧我,我說過要給你生很多很多的孩子,這是第一個,以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如果這個是兒子,我們下一次就生女兒,如果這個是女兒,我們下一次就生兒子……」
他第一次听她這樣說,只覺得全身顫抖,不知該如何應她,她笑著,他卻淚潸然。
此時,她站在他眼前笑,他不知她是清醒還是糊涂的,空等許久,她嫣然一笑,輕聲道︰「原辰,你可聞見皇宮的頹靡?」
他極輕的應了句︰「頹靡?」
她勾唇,「頹靡了這麼多年,變得腐朽,是該清理了。」
他知她是清醒著的,可清醒著的她卻叫他是原辰,轉瞬間心中已是百轉千回,臉上只余一抹苦笑。
良久,她側耳聆听,嘴角仍勾著淡淡的笑,聲音清淡,道︰「逐陽三歲那年,原辰尋見了一塊雞血玉,我不是很喜歡在身上佩戴那麼多墜物,原辰便將那雞血玉切成小片,嵌在了一個將將磨出雛形的檐鈴上,因嵌著玉片,那檐鈴的聲音自是與旁的不同。」
錦槐先前听她這段話,只當她又要與他講訴往事,待到听她後面的幾句才恍然,今夜他懸在檐頭的鈴便是那個嵌著玉片的,他不知該如何接話,抬頭望向隨風輕擺的檐鈴,長久的沉默,待到再轉頭,卻看見她覆眼的白綾慢慢透出血色,錦槐緊張出聲道︰「蘊娘,你的眼楮?」
兮若只是嘴角勾著笑,喃喃的,「原辰說喜歡看著我笑,我答應要笑著的,不管我如何自欺,可他到底不在了。」
混著血色的淚滴落,錦槐又開始慌亂,不知是要勸她還是去找尋塵。
牟刺並未出門,倚著門後愁眉緊鎖。
兮若淡淡道︰「我沒事,不必擔心。」
錦槐怎肯信她,上前一步靠近兮若,伸手便去觸那白綾,卻被兮若躲避開了,她伸手抓上了他的手腕,偏著頭,寡淡道︰「你隨意半束的發,身上的藥香,舉手言談,總讓我不自覺的想起原辰,我知你不是他,卻一遍遍的將你認作他,說明白些,我一直將你當做是原辰的替身,你不覺得這樣很不值得麼?」
從他再次站在她面前,不管她是清醒還是迷糊的時候,一直喚他做原辰,今天終于從她的口中得知她是知他的,五味雜陳,翻攪于胸月復之間,明知她看不見,卻還是極力保持著爾雅的笑——同雪歌相似的笑容,溫柔道︰「從十歲後我便習慣當個替身,先前十年,我是姐姐的替身,將她模仿的好,完美到細節,即便是站在思慕著她的男子面前,他們也認不出我並非是真的紀柳柳,我從不知自己人生的目標是什麼,直到遇上了十七公主,我知公主的姻緣可有千百重,唯獨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不巴望著公主寂寞時回頭看我一眼,我只希望公主能一生幸福,只要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公主在我便是開心的,可這點願望也難達成的那日,我無法承受,姐姐用忘憂水換我重生,可到底無法忘記公主,爾後混沌了五年半,如今醒來公主還在,這已叫我倍感幸福,只是不忍見公主如此神傷,玉公子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我從未想過會有一日能模仿了他,更未想過他也期望我能將他模仿的好,許在旁人看來,我這個人活得極是窩囊,可這世上千百個人千百種活法,替身又如何,我已當了半輩子替身,那時是做個女子,如今不必涂脂抹粉,蓮步輕移,只要能得公主展顏一笑,我是誰已無所謂,公主安穩了,許多人也便放心了。」
兮若依舊側著頭,從白綾中涌出的淚已陰濕半片前襟,喃喃自語︰「這樣不覺得委屈麼——當個影子?」
錦槐伸手拂去眼角的濕潤,展顏而笑,從容道︰「公主愛著玉公子,若玉公子能活過來,條件是公主要將自己變作另外一個人,公主面對這樣的條件會如何去選?」
垂了上翹的嘴角,兮若靜水微瀾道︰「你若是不覺得吃虧便一直這樣下去吧,但是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我永遠不可能再愛上除了原辰外的任何一個人,你該有自己的選擇,別沉溺其中。」
她既然看不見他的落寞,自然也看不見他此刻的淚水橫流,終是忍不住,恣意宣泄了悲傷,聲音卻力持平靜,柔聲道︰「謝公主成全。」
錦槐說這話的時候,眼楮的余光不經意間瞥見了從客棧前門進來的墨羽,心中一悚,按照原來的說法墨羽今晚是不會回來的,所以兮若才出來尋牟刺,可此時他竟回來了,被他瞧見兮若站在牟刺房門外總不是件平淡的事情,而這個時候若轉身離開,更要惹墨羽側目,墨羽本就是個多疑的人,思及此,錦槐不再遲疑,展臂抱住了兮若,附在她耳畔小聲道︰「攝政王回來了。」
兮若原本就僵直了身子由著他抱,听見他附在她耳畔的那句,瞬間柔順,小鳥依人的依偎在錦槐懷中,頭枕靠著錦槐的肩膀,手臂纏著錦槐細瘦的腰身,溫言軟語的呢喃道︰「原辰,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丟下我。」
這一句換得錦槐僵直了身子,她此刻應當是清醒的,可又叫他感覺她這話分明又透出了幾分糊涂,他實在看不透了。
墨羽進得門來,似感應到了兮若的存在,抬頭望去,一眼便瞧見了二樓外廊道上相依相偎的兩人,心一瞬間擰緊,卻無法上前阻止——那原本是他的權利,可現在卻連要求權利的立場都沒了,只能木然的站在院子里靜默的注視,直到他二人相擁而去。
老天從來都是這樣的應景,墨羽僵滯在清冷的院子里,仰頭承接著返寒的夜雨,突然想起六年前的那夜,嘈雜的大殿外,宮燈搖曳,他將無辜的她壓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粗|暴的蹂|躪著極力反抗的她,鳳九說這世上有人一直尋找著後悔的藥,那類人中無疑就有一個他,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如何選擇,他比雪歌先遇上的她不是麼,可他錯在了開始,那本是他對南國鳳氏的報復,可那報復究竟報復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