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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命婦入宮的日子,兆佳氏果然一早遞了牌子。
到長打了回轉,富察青和當眾與兆佳氏客套了幾句——這是大大的賞臉,引來無數命婦刮目艷羨,卻讓兆佳氏心下更覺擔憂。這一場喜事來得邪氣,而她並不是個蠢人。
直到了承乾宮,兆佳氏才放下半顆心來。一見綏敏消瘦了不少的臉,兆佳氏不免紅了眼圈︰「娘娘瘦了許多。」
綏敏的喘息有幾不可查的顫抖,淚腺忍得發酸。她嘴唇略張了張,只吐出兩個字來︰「額娘。」
上一世兆佳氏病重時綏敏已式微,甚至不能見她最後一面。天知道一場重逢,已隔百年。
崔平早抱著蘭馨站在一邊。蘭馨和兆佳氏有幾分熟悉,見狀眼珠子一轉,就伸手撒嬌︰「姨母,姨母~你抱抱蘭馨~」
兆佳氏從心底里感激這個讓女兒翻了身的小寶貝,親親熱熱地抱起來︰「一段日子不見,蘭公主可出落得越發漂亮了。」
蘭馨驕傲地一揚下巴,抱著兆佳氏的脖子撒嬌。綏敏著實意外地看了一眼蘭馨,她的笑臉粉撲撲的,杏仁大眼猶如水洗過一般清澈。漸漸收束了情緒,綏敏一點她的額頭︰「小馬屁精,怎麼還叫姨母。」
蘭馨啪嗒在兆佳氏臉上落下一個香吻,軟聲軟氣︰「那克楚瑪嬤~」
兆佳氏喜歡到心里,直到落座聊天,也將蘭馨抱在膝頭,雖不太合禮數,如今的綏敏卻不會在這種事上計較︰「額娘,近日家里可好?阿瑪和額娘身體如何?」
「都好,只是前些日子听聞娘娘病了,老爺和我這心里……」兆佳氏略哽咽了一下,連忙掩了,「我這做額娘的,不指望娘娘多風光,只求娘娘保重身體。」
綏敏修長的手指一顫,捏緊了帕子︰「額娘放心,女兒一定平平安安的。」
兆佳氏點頭,也不想總念叨著傷心事,畢竟這幾日,女兒是極好的,匆忙換了笑臉︰「這幾日家里還有個喜訊呢。娘娘的兩個佷子也出息了,訥蘇肯和宜綿兩個小子都定了要做二等蝦,多半過兩日就能下明令了。」
綏敏眉梢一揚。訥蘇肯是她家的嫡長孫,宜綿是她二哥的嫡長子,上一世他們入宮直接做了一等蝦,還升作御前侍衛,卻也是她為皇貴妃之後的事了,這早了幾年,想來也是安撫的一環。不過這是好事,雖然不顯,但勝在低調,何況宮中有親信總是方便。因而綏敏臉上也露了點恰到好處的喜色。
兩人又說了些家常碎語,蘭馨坐在兆佳氏膝頭歪著頭听。她雖乖巧不鬧,畢竟是四歲孩子,有些坐不住,烏丹眼尖,含笑道︰「蘭公主,小廚房里的山藥粥該好了,蘭公主可要去進些點心?」
崔平也道︰「公主不是做了好些花球,要送給夫人的,奴才這就去取些來?」
蘭馨眼巴巴地瞅著綏敏,綏敏回答得爽快︰「蘭兒下去玩罷,尹冬,你也去搭把手,把東西都備下。」
自是指給兆佳氏的賞賜。尹冬最近謹慎得很,聞言應了,跟著崔平下去。烏丹走在最後,綏敏隱隱丟了個眼色,烏丹悄悄頷首。
兆佳氏也瞧見了,只是見綏敏不說,就也不問,只抓緊時機,從貼身暗袋里拿了一疊子銀票︰「娘娘,這是族里孝敬娘娘的。今非昔比,娘娘花費或會甚巨,這是族里的一點心意。」
綏敏接過略翻看一番,一萬兩,不算少了,不由得冷笑︰「族里也想起我這個不上不下的嫻妃了?」
世態炎涼,兆佳氏看得也不少了,只得勸︰「有族里幫襯總好些,我也時常後悔,娘娘的性子真和我年輕時候一般模樣,耿直愛較真兒,這在宮里,怎麼了得。」
見額娘苦口婆心,綏敏心里微暖,拍了拍她的手︰「額娘說的是,女兒身處宮中,自會小心。」忽而貼近了,壓低了聲,「女兒身處宮闈,福禍相依,他日會有跌落塵埃之時,亦會有凌駕眾人之勢,女兒請額娘務必記得。」
這話讓兆佳氏心里一驚,猛然抬頭,女兒似從未說過方才凌厲的話語。綏敏俏皮地眨眨眼︰「那些族人,請阿瑪幫我瞧著,拖了後腿的,還不如無事一身輕。」
她的女兒已長大了。兆佳氏鄭重點頭︰「我回去自會注意約束。」
「這也不急,女兒不過是個小小的妃子,慢慢的省傷和氣。倒是女兒,還有件事請額娘幫忙。」綏敏捏著兆佳氏的手,兆佳氏只覺得手里多了硬硬的一小塊兒,「女兒請額娘找一個人。」
兆佳氏洗耳恭听。綏敏將她手握緊了︰「那要緊的事都在紙上寫了,額娘回去挑一個老實又機靈的奴才,先等上一月半月再出行。找到人後,把女兒給您的方子遞上,待他給了解法兒,再好好相待。切記,不可走官路,不可露底,尤其不得讓方子叫別人知道。」
兆佳氏听得迷迷糊糊,可心知關系重大︰「娘娘放心,只我跟老爺曉得,定然小心。」
綏敏如釋重負,含笑點了點頭。
這一次見面,並未起什麼波瀾。又過了半個月,侍衛處的調動塵埃落定,嫻妃的兩個佷子訥蘇肯和宜綿雙雙入侍衛處,為二等侍衛。隨著他們的進宮,一個消息傳進承乾宮,兆佳氏已有了妥帖人選,半月後便出發。
屆時尹冬正借口辦差傳遞消息,綏敏正替蘭馨縫一件攢花小裙子,笑著看一眼烏丹︰「事兒辦得如何了?」
烏丹輕聲︰「奴才看,火候差不多了。」
綏敏剪斷絲線,裙上一叢薔薇密密匝匝︰「花開遍地,本宮的病,也該好全了。」
兩日後,嫻妃病愈,綠頭牌重新掛上。不出所料,過了晚膳,御前小太監前來傳旨,皇上夜宿承乾宮。
綏敏似乎一改淡然,一本正經地對鏡梳妝,樂壞了容嬤嬤。
蘭馨玩的累了,烏丹和崔平正伺候著她。暖閣里只留了容嬤嬤、尹冬替綏敏上妝。容嬤嬤梳著綏敏一頭青絲,想要給綏敏梳一個婉約的發式︰「主子病好了氣色也好,日子近夏了,主子還是打扮得素淡些,也好讓皇上看了眼前一亮。」
綏敏好像不以為然,搖一搖頭︰「本宮知道皇上喜歡婉柔的女子,越是恭順裊娜,越是喜歡得不行。可本宮實在不是這樣的性子,哪能學江南女子那些嬌滴滴的模樣。」想了想,綏敏道,「病好了,也該喜慶一下,嬤嬤還是梳個大兩把罷。」
容嬤嬤還有些不甘︰「即便要精神些,大兩把也太平淡了。」
綏敏對著鏡子發愁︰「若是本宮打扮得花枝招展,皇上又該不喜歡了。對了,本宮記得上次那罐子茉莉味道的發油還沒用了不是?皇上怪喜歡茉莉香氣的,嬤嬤替本宮再抹一層罷。」
容嬤嬤應了一聲,忙不迭取了。尹冬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很是老實,可從鏡里,還是能看見燭火在她手間泛起一股亮光。
那是汗意。綏敏心里輕哂。
上發油需久一些,向來是容嬤嬤一個人伺候。這一次也不例外,綏敏叫尹冬回房休息片刻,省的待會兒又出岔子。她的話意有所指,尹冬乖乖听著,直回到房里,一顆心還撲通撲通直跳。
手里的汗意濕冷,尹冬拿手絹蹭一蹭,覺得內心格外不安。房里沒有別人,狹小的空間昏暗一片,屬于她的,是一塊硬邦邦的床板和普通的被褥,在這富麗堂皇的宮城里,透著一股難言的寒酸。心里的燥熱還沒散去,環顧四周,尹冬只覺得,心跳得更快了。
做宮女就是這樣苦。飯菜淡而無味,亦不能吃飽,平日不得化妝,不能打扮,夜里睡覺要注意姿勢,不然就會被打,整天被主子頤指氣使,一不小心,就會成了這宮城里的一具枯骨。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最好的歲月,最好的年華,她們卻只能看著別的女子顯赫容華,等待她們的,是慘淡的婚事,黯淡的人生。
她不甘心!都是包衣,為什麼慧貴妃能享盡奢華,嘉妃能誕下皇子。即便沒有那麼得寵,就像貴人、常在,好歹過的是人的日子!尹冬入宮四年了,這是她心里最深的希冀,她知道這路有多難,所以只埋在心底。可皇上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透著喜歡,一下子點著了那團火!
半個月來,她日日听著容嬤嬤和綏敏討論怎麼樣的女子討皇上喜歡,天天听烏丹和崔平講解宮里的貴妃是如何得寵,她只覺得,那團火熊熊得要燒完了她!
哪怕再苦,她也想試一試!尹冬擦去額頭的汗珠,顫抖著手,從枕頭下模出一個小罐。
那是一罐所剩無幾的脂膏,宮里只有貴人以上才有的份例。那日兆佳氏來,烏丹陪著蘭公主進點心,卻一不小心勾破了她最好的一條裙子。烏丹是極會做人的,當即把一條藍綾撒花裙給她賠罪,因是舊的,就又加了一罐脂膏,這都是綏敏賞給她的好東西。
尹冬偷偷打開蓋子,里面一股沁人的茉莉味道幽幽傳來,似一種誘惑。
她不知道的是,她身在暖閣的主子,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她上鉤。穿上那條能讓她顯得姿態裊娜的裙子,抹上茉莉味道的脂膏,能讓她在乾隆面前宛如一朵稚女敕的茉莉,等君采擷。綏敏的臉上早沒了那一點興致勃勃,上了妝,挑一件淺橘色的衣裳,綏敏看起來還頗明媚喜慶,眼角攢著的淡漠,卻很不是那麼一回事。
窗開了半幅,能看到外頭黑雲壓陣。綏敏一個個套上琺瑯填寶的甲套,漫不經心道︰「蘭兒睡了?」
容嬤嬤很不開心︰「剛睡下。」
「嗯,別嚇著她了。」綏敏淡淡放下一句,就不再多問,只感受著潮濕的晚風。
要下雨了。
想必今晚,各宮的人都在看著,隨著她的病愈,承乾宮的榮寵會不會更上一層樓。若真如此,皇後,純妃,嘉妃,怕是都耐不住。她並不是全無自信能兵來將擋,可如果漏了底,要出手的,就是鈕祜祿氏了。
承乾宮的榮寵,只能到此為止了。
似一聲號角,宮門外傳來一聲悠遠的唱科︰「皇上駕到——」
容嬤嬤連忙催促發呆的綏敏︰「主子,皇上來了。」
「急什麼。」綏敏慢吞吞地起身,白皙的手指劃過藏著玉渣的盒子,「本宮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