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這個孩子在內,幸運者也不過才七個人……」
天色逐漸暗下,早就點燃的數支燭光底下或坐或睡著一群人,現場還保持清醒的也僅有三名,兩個一大一小的黑發女性,和一個有著金色短發的小男孩兒。
「還有人還活著已經很好了。」小男孩看起來也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卻出奇地很懂事,抹著那雙紅色的眼楮哽咽著說道,「我還以為只剩下我一個了,謝謝姐姐,謝謝你過來救我們。」
他用那稚女敕的嗓音不停道謝,蘇希卻听得心里發酸,忍不住伸手輕撫對方的手頭頂柔軟的金發︰「別哭啊,酷拉皮卡,你是一個好孩子,男孩子一定要堅強,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不能掉眼淚。其實比起我來,你更應該謝謝青青小妹妹,是她先發現不對,我才能趕來的哦。」想找點話題輕松一點,但陷入詞窮狀態,蘇希只得將話頭引到小丫頭的身上。
被突然點名的林青青突然一個瑟縮,在小男孩看過來之前立刻躲到了表姐身後,連連搖頭︰「不謝不謝,我只是提醒了一下,之後都是表姐在忙著救人,你要謝就謝她,我根本沒本事救得了任何一個人!」回想起這大屋外的尸山血海,再看看酷拉皮卡的舉止反應,林青青膈應得要死,心堵得不得了。
小丫頭這樣「靦腆害羞」的舉動,讓哭得像只兔子的酷拉皮卡見狀臉上不禁有了點笑意,正想說點什麼,三人身後的一串「病床」中有人發出了申吟。
「狄特大叔!」酷拉皮卡第一個爬起來沖過去,「狄特大叔,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正是之前那位鬧著要尋死的中年人,想不到他「睡」得最晚醒得卻最早。
「是……小酷拉嗎?」因為白天的歇斯底里,大叔的嗓子現在很是嘶啞,「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大叔……大叔……」才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涌出來,酷拉皮卡帶著哭腔大聲叫喚,「不光是我,珍瑪阿姨,希克爾哥哥……最後還有小埃克也都在,他們都被人救了,我們現在都在村里的議事廳里……」一邊抽咽著,一邊努力將話說清楚。
一直旁觀的蘇希十分佩服,看看人家這孩子,這個年紀遭此大變可不只是光會哭,這份心性表現已經超越普通孩子太多了。隨後斜眼看了下旁邊的林青青,這家伙論起真實年齡也有十四歲了吧,兩相一較差距可真是大,還真是應了「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的老話。感覺到自己被鄙視了的青青沒敢說話,只是以眼神回瞪了過去,一副「我就這樣了,你能怎樣」的惱怒神色。
「是嗎……還有活著的孩子……咳……」中年人在昏迷前發生什麼還是有記憶的,又因為精神安撫的關系整個人穩重冷靜了許多,很快就聯想到了先前的事,「救我的那兩位小姐還在嗎……我窟窿塔族就算避世到如今也還是引來了災禍,說是劫數也不一定……很感謝兩位能伸手救助,保住了我族的血脈……」
「不,只要見過這個村子的慘狀,換成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沖進來尋找幸存者的。」蘇希看著臉色慘白雙眼緊閉的中年大叔,腦海中晃過酷拉皮卡的火紅雙眼,臉色更是沉痛,「在遇上之前,我從未想過世上竟有這樣慘無人道的事和那般肆無忌憚行事的理由,只因為別人的眼楮太美,就要屠了別人的村子挖走眼楮來滿足自己的,簡直喪心病狂。」
提到那些強盜,大叔本來悲戚的臉色被憎恨迅速取代,滿面都是咬牙切齒的扭曲︰「那些畜牲!他們全不得好死!…………哈哈,我在說什麼啊,我族現在的情況連怎麼活下去都是問題,我居然還想著報仇……我的珍娜和可愛的盧希……嗚……嗚嗚嗚嗚嗚……」說到最後,情緒竟大起大落地又從自嘲再次轉為悲痛大哭。
「青青……」蘇希轉頭看向小丫頭。
在一起生活這麼久林青青哪能不明白表姐的意思,立刻出言解釋︰「那是幻影旅團的蜘蛛之一,俠客的念能力,他可以在人體神不知鬼不覺地插上天線,然後通過天線達到操控別人的目的,可當事人的意識卻是清醒的。大叔會變成這樣,我想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做得到。」
「幻影旅團……」旁听的小酷拉皮卡低沉地念叨這個名字,那略帶顫音的平靜腔調似乎是要把它作為利刃一直刻進心里。
林青青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她很不喜歡小酷這個狀態,忍不住看了看身旁的表姐,卻只看到她眼中的憐惜與擔憂,半點都沒有阻止對方繼續憎恨的意思。
就在這時,幾聲孩童的咳嗽響起,林青青還沒反應過來,她的表姐卻是第一個起身沖了過去,那是七個幸存者里年齡最小的孩子,才不過三、四歲的樣子竟是繼大叔之後第二個醒來的。
也許是在夢中受過精神安撫的關系,小家伙如往常一樣揉著眼楮在大人的幫助下坐起身,想睜開眼楮卻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下意識地抓緊托他起來的表姐,用稚女敕的嗓音迷糊地詢問。
「媽媽,好黑呀,我好怕,為什麼不亮燈燈……」
林青青的胸口突然一陣發堵,難受得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那邊表姐卻是沉默地摟住這個雙眼盡盲的孩子,小心地將他護在懷里,輕輕拍打著孩子的背一次次柔聲哄著「不怕不怕」,有淚水從眼中涌出,似乎怎麼也止不住了——她忽然明白,表姐的淚水和她發堵的胸口源自于同樣的情緒,都是為他們心疼的。
七個幸運者里,有四個全是孩童,最大的就是酷拉皮卡,而最小的則是表姐抱在懷中的這個。這場慘劇發生之前,這些面容稚女敕的孩子今天還是父母掌心中的寶,可現在卻都成了無枝可依的孤兒。從此以後不會再有「爸爸媽媽」任他們叫喚撒嬌了,也不會再有人親切地叫他們「寶貝」細細呵護了。而如今這一聲天真稚氣的呼喊,在殘酷的真相面前只會顯得更加無助與淒涼。
已經陷入情緒的兩人都沒有發現,這場中唯一有視覺的窟窿塔族人酷拉皮卡同樣也在愣愣地看著她們,他望著抱著孩子輕柔哄著實則無聲哭泣的那個大姐姐,只覺得那因為痛惜而落下的淚水是天底下最溫柔的救贖,被復仇之火扭曲燃燒的靈魂深處傳來除了憤怒和悲鳴以外的欣慰與喜悅。這變化十分隱蔽,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只是火紅色的雙眼深處少了幾分凶狠壓抑的戾氣。
小孩子才被安撫好再次睡去,其余的幾人卻都相繼醒來,大廳里一下子喧鬧起來。
這種場面,蘇希幫不了忙,林青青同樣幫不了,所以她們只是默默坐著,看著大叔和小酷兩個人先向另外兩個大人說明情況,隨後開始磕磕絆絆地哄起那些孩子。這間大屋內由各種嘈雜轉化為孩童的哭鬧,好一會兒後又安靜下去,被恐懼和驚慌包圍的孩子們最後竟連入睡都不敢,哆嗦著圍在熟識的大人身邊,怯怯地听著場中大人們的對話。
「這樣子下去,可不行啊……」望著眼下,七個幸存者里六個瞎子的局面,蘇希喃喃自語。
「表姐。」林青青忍不住提醒,「既然你能讓希爾克哥哥斷肢重生,讓他們的眼楮恢復也是可以的吧。」希爾克,就是當初被削成人棍和鼻子耳朵的可憐青年,事實上他本人對自己眼下除了眼楮外什麼也不缺的身體一直處于震驚狀態。
兩人的對話引起了窟窿塔族人的高度注意,包括幾個孩子在內全都豎起耳朵在听。
「這個問題我早就想過了。」蘇希嘆氣,「一方面因為他們的眼楮只是被挖走並沒有被毀去,我可以找回來的關系,另一方面是眼下整個村子里的情況,也並不適合給孩子們看到……」
林青青沉默,就外面的可怕景象,說實話,她挺害怕今晚睡覺會不會做惡夢來著。
「蘇,蘇希小姐,你……您有辦法找回我族人被奪走的眼楮?」狄特大叔的語氣有些干澀,他失去雙眼又昏迷多時,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但是自己之前受了多重的傷他心里還是有數的,對于對方這樣神奇的治療手段早先就已經保持了相當程度的敬畏,現在又被拋出一個重磅消息,他頓時又是一陣頭暈目眩。
「這是一定要找回來的,就算我不做,你們一定也會去找的。」蘇希以肯定的回復讓對方安心,「不過並不是現在,這個村子……應該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吧……」
外面的尸山血海,還需要有人來清理,雖然這種事應該是交給幸存者們來做的,可蘇希本能地不希望他們看見這些。已經受了這麼多打擊了,何必還要他們再經歷一次折磨呢,他們明明……已經夠苦了啊。
狄特大叔畢竟是生活經驗豐富的中年人,對于蘇希的言辭和口氣,他也听出是什麼意思來了,當下又是一陣沉默,在喝住了幾個小輩們不解的質問後,幾分感激又有幾分慚愧地向對方道謝︰「我們現在的狀態確實什麼也做不了,一切就拜托蘇希小姐了。」
「大叔沒有怪我自作主張,對你們越俎代庖亂做決定才好。」少數民族一般都有著不為人熟知的各種規矩,沒踩到地雷蘇希也很慶幸,畢竟好心辦壞事什麼的她可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有關眼楮的事,我會在明天跟你們好好說的。現在的話,你們應該也餓了吧,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
被她這麼一提醒,眾人這才發現胃里已經空得難受了,之前一直沉浸在悲痛里根本考慮不到自身的問題。唯一的年長女性連忙下了床鋪,失去雙眼後的她蹣跚著走出來,即使失去眼楮,她也想著給大家和恩人做上一頓飯。
這舉動倒是把蘇希表姐妹嚇了一跳,連忙架著她重新坐回去,聲稱有酷拉皮卡在就好,他能給指路和提示,不用誰再來幫忙了。開玩笑,讓一個才失去光明的人去做飯,先不說道不道德的問題,就是真讓她過去還不放心她會不會出事來著。
畢竟是同一個村子的,酷拉皮卡對于每家每戶的廚房格局可以說熟門熟路,在廚房里指了一堆兩人沒見過的食材說出它們的用處後,蘇希在衡權了一番雙方的口味後,折中做了幾菜幾湯,考慮到眾人的食欲問題,連主食都是流制的。至于餐桌餐具的問題全是拜托的小酷拉,來自異世界的她可不知道這里的飲食文化是怎樣的。
多少知些底細的林青青倒不是很擔心,對她來說,只要是表姐做出來的吃食,甭管是什麼樣子又是什麼吃法,她都來者不拒。這晚上的一餐也果然沒讓她失望,在擔驚受怕了這麼長時間之後,有這麼熱乎乎的湯菜下肚真是一種溫暖的享受。小孩子們總是最單純的,有了轉移注意力的好吃的,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笑容也多了起來,一個兩個在舌忝完了自己碗里的都舉手要第二碗,有了他們的歡聲笑語,這間屋內本來偏沉重的氣氛就被掃去很多,也跟著輕快不少。
吃飽了肚子,月復中的滿足感讓這些經歷慘劇的人們輸緩了不少神經,本以為今天就這樣結束了,他們的救命恩人卻提出要給孩子們洗澡的要求,幾個大人自然不會反對,連帶林青青也沒漏過,被勒令帶著一個六歲女娃一塊去洗澡。其余的三個,自然是讓酷拉皮卡和另一個九歲男孩子一起,剩下的那個最小的由蘇希帶著洗涮。
這期間也鬧過一出笑劇,提出這個意見的蘇希本來是想親自動手給這些孩子洗涮的,結果別的孩子都沒什麼意見,唯有酷拉皮卡強烈抵制反對,蘇希不明所以,倒是林青青在旁邊笑得直打抽,指著她家一點自覺都沒有的表姐說「人家這是害羞,你就放過他吧」,于是明白過來的幾人都跟著笑起來,更有族里的大人笑罵「毛頭小子也長大了」「幾年前我還見這孩子穿著和那些野小子一樣到處跑呢」,惹得蘇希一陣無語,而被「調戲」的當事人已經滿面血紅就差當場暴走。事件的最後自然是以蘇希妥協並制止那些壞心眼大人的起哄為結束,否則她真怕這面皮薄的孩子會被刺激過度整出啥事來。
孩子們一個個洗涮干淨,香噴噴地出來了,很快的這屋子里的氣味差異就出來了,蘇希才剛起了個話頭,那些之前還取笑小家伙們的大人一個個也灰溜溜地挨個去洗澡。
今天的情況太特殊了,所以這個大廳被蘇希又一次以法術潔淨過氣息後,這里的人不問大小全都打了地鋪睡在一起。沒人想要回去,也沒人敢回去,這屋里屋外一門之隔,差別卻有如天堂地獄,所有人埋頭大睡,仿佛這樣就能忘掉外面的一切,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第二天醒來時就會有親朋好友笑著告訴自己你做惡夢了,之後該怎樣就怎樣,如往常般平靜安寧的日子又過去了一日……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只是惡夢……惡夢而已……
深夜里,一聲聲低低淺淺的啜泣響起,偶爾會詐起一兩聲囈語悲鳴,輾轉反側的聲音跟著漸漸地多起來。讓蘇希睜眼的,還是離她不遠的一床被子里傳來的牙齒打架的聲音,發出聲音的人已經將自己埋進被窩里整個蜷縮成了一團,她甚至可以听見對方的細碎哭喊。忍不住起身走上前掀開了那床被子,就見酷拉皮卡蝦米一樣整個縮在床鋪中央,頭上被捂得一臉汗,滿面悲色的臉上淚水都打濕了頭下的好一片。
有那麼一瞬間蘇希忽然想到如果這孩子也沒有眼楮該多好,那樣就不用見識到那麼多親人的慘劇,也就可以像他看不見東西的族人們一樣至少不用在心理上背負更多。看到的東西越多,心里的仇恨就會越大,這是不可避免的。可是這顆雖然懂事卻依然幼女敕的心,真的承受得了這如海般深沉的血色仇恨嗎?隨著年齡的增長,只怕這恨不會隨時光而消逝,反而越來越大也不是沒可能,若沒有人扶持,怕是很容易就會崩壞吧。
伸手強行撫平對方蜷曲的睡姿,擦去男孩臉上的汗水和淚水,蘇希正一個個地掰直對方死死握緊的拳頭時,林青青抱著枕頭出現在她旁邊。
「表姐。」小丫頭扁著嘴巴,「我睡不著。」一想到自己睡覺的地方周圍全躺著死人,還是慘死的人,她心里就毛毛的,困得要死卻就是不敢睡。
「睡不著找我干嘛。」蘇希一邊努力給酷拉皮卡做「拉直」處理,一邊抽空白了她一眼。
「不光是我,好多人都睡不著好不好。」也不管對面人的臉色,她抱著枕頭就在酷拉皮卡的床鋪上一坐下來。
蘇希聞言,手上正欲給對方來個精神安撫的動作不由一滯,隨後扭頭看她︰「你有什麼好主意?」
「嘿嘿嘿,好主意不敢說,但我想還是奏效的。」被猜中心思的某人訕訕一笑,接著便點出重點,「表姐,你唱首歌吧。就是那天晚上,你對我哼的那首呀。」
「……」她倒真是把這荏兒給忘記了,當日給小丫頭催眠用的曲子,放這里相信還是有些用的,難得這丫頭居然還記著。
「睡下吧。」她嘆氣。
知道是同意了的林青青立刻喜笑顏開,放下枕頭拍了拍,就乖乖躺下。蘇希立刻就給蓋上了被子,連同酷拉皮卡一起三個人擠在一張床鋪上,有點活動不開但還不算太難過,至少讓她安穩哼首曲子還是沒問題的。
音樂向來就有影響人心的本領,對于歌唱同樣拿手的蘇希自然知道這種時候哼唱什麼曲子才能最大程度的撫慰和洗滌這些身心交瘁的人們的痛苦心靈,待到她哼到尾聲時,屋內時不時出現的哭泣與悲鳴早已經消失了,那一道道平穩均勻的呼吸聲給了她莫大的安慰。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旁邊摟著她睡著的小丫頭一眼,蘇希神色柔和地一笑,輕巧地在兩個孩子之間抽出身來,回了自己床鋪也跟著睡去。
于是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是被一男一女兩道童聲的尖叫給吵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