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很冷,渾身發冷。
蘇淺蘭本就虛弱,這下更加力氣盡失,眼前發暗,牙關緊咬,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蘭兒……蘭兒……」皇太極憂心如焚,緊緊將她抱在懷里,不停地呼喚。他一生從未怕過什麼東西,可是這一刻他的內心卻恐懼得宛如就要被拋棄掉的孩童,胸中說不出的抽痛。
多少年前他曾經眼睜睜瞧著纏綿病榻的母親離他而去,那時候的悲慟和哀傷他想起來還會感到難受窒息。
可沒想到,今日又讓他再度嘗到了個中滋味而且更甚母親去的時候,他還有父親,蘇淺蘭若去,他還有誰?
「你要活下去爺不許你死你要活下去爺不許你死……」皇太極將臉緊緊貼在蘇淺蘭的腦袋上,仿佛祈禱,又仿佛在下令,同樣的兩句話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只是不斷念叨。
「爺……」蘇淺蘭聲輕如夢囈,飄忽地鑽進了他耳朵︰「生死有命,勉強不來,若是我……您千萬別悲傷,帶著兒子,好好過下去」
「你閉嘴胡說什麼」皇太極生起氣來︰「你敢不听爺的話,輕易放棄,不去努力求生」
皇太極還是這麼任性,蘇淺蘭不覺好笑,牽動了一下嘴角,輕嘆著問道︰「爺您相不相信人有來世前生?」
皇太極微微一愣,這個問題他好像從來都沒有想過。
蘇淺蘭卻想起了自己去敖包祭奠戈爾泰的那一天,意外踫到他,措不及防被他奪去初吻,當時氣暈了,沒有對那一吻帶來的異樣熟悉感覺多加深究,如今想來,熟悉感從何而來?可不正是由前世中來麼?蘇淺蘭的前一世,便是宸妃海蘭珠,怎可能對他不熟悉?
「有些緣分,不止一世,前生的前生,或許我們兩人曾經許諾生生世世相依相戀,所以今生遇到,會感到親切,感到熟悉……」
說到這些,蘇淺蘭心中一動,不期然想起了一首歌,輕聲念了出來︰「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見你,在人海茫茫中靜靜凝望著你,陌生又熟悉……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認得你眼楮……千年之後的你會在哪里,身邊有怎樣風景……」
「爺,您說……假如老天允許我們每一世都重復這份愛,不管貧窮富貴,或是身份懸殊,那我們就算這一世走到了生命盡頭,又有什麼關系呢?」蘇淺蘭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完這句,再無聲息。
「蘭兒?蘭兒?蘭兒……」皇太極喚得幾聲,喉中便哽咽如塞,再也喚不出聲,熱淚在不覺間也已奪眶而出,沾濕了前襟。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雲未到傷心處
母親故去也因著仇恨而未垂淚的他,此時竟再也止不住淚眼模糊,于昏暗中緊抱著懷中逐漸冰冷的身體,坐看著天邊漸漸轉白,他卻恨不得自己也永遠沉淪,不要再孤獨地留在這世界中。
天明後,眾人發現了死去的皇後,和昏迷過去的皇帝。
響徹紫禁城的喪鐘驚醒了昏迷的皇太極,他慌忙尋找蘇淺蘭的身體,卻發現她已被蒙上了黃幔,不覺赤紅了眼眶,呆愣半天,開口竟是冷酷地下了一道口諭︰「將所有參與治療的太醫,打入天牢」
「父皇」雖然早已哭紅了眼楮,福臨還是記得母親的仁慈寬容,感到父親這道命令也太過了些。
皇太極卻眼神空洞的望了望他,沒有半點肯赦免的意思。
本來為著蘇淺蘭沒能熬過這一關而心如死灰的梅妍,听到這道命令卻大吃一驚,飛快的退出了寢殿,直撲太醫聚集的書房。
「李大哥範先生」梅妍一進書房,找到角落里的範文采和李循方兩人,即刻焦急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們︰「你們快跑吧皇上受不了娘娘去世的刺激,下了命令要把你們全部打入天牢,九死一生啊」
範文采呆了一呆,還沒來得及反應,外頭侍衛已經沖了進來,不由分說,見人就抓。
李循方自從得到蘇淺蘭病逝的消息,便仿佛化作了泥朔木雕,直到這時才抬起頭來,望向範文采︰「先生循方……」
範文采卻不等他說話,便阻止了他,低聲道︰「此刻不宜沖動行事你我暫且先離開皇宮,等接近天牢,再作打算」
梅妍也是極為聰明的人,聞言會意︰「李大哥範先生梅妍雖然卑微,但能救得二位離開天牢,梅妍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相幫」
範文采朝她點點頭,用口唇無聲地示意她去尋自己的兄弟範文程,有他從中周旋,事情應該不會壞到無法挽救。
只是匆匆幾句話的時間,侍衛已沖到身邊,隔開阻路的梅妍,將範文采和李循方兩人一齊押離了關雎宮。
李循方不由自主的回頭望了一眼仿佛籠罩著沉痛氣息的關雎宮,胸中隱隱作痛,這一刻,他完全興不起反抗之心,皇太極的遷怒,他雖不贊同,卻能明白,換作是他,又何嘗不需要宣泄這無盡的悲傷?
皇後病逝的噩耗傳開,宮中氣氛驟降,各宮噤若寒蟬,再不敢有半點笑語歡聲,整個關雎宮更是哭聲一片,皇後仙逝,對于依賴著她獲取榮華富貴的所有人來說,不啻于靠山轟塌
自然有人開始暗地揣測誰將會是下一任皇後,隨時預備見風轉舵,但是暗喜的人雖然也有,卻沒有誰敢稍露半點聲色。
數千年來,從沒有一個皇帝像皇太極那樣為了後妃的去世悲慟到那樣,他不但自己陷入不吃不喝的沉痛之中,還不允許別人開心非但不允許別人開心,他還要拖著所有人跟他一起悲傷
陪著皇帝悲哀的六天六夜,昏天黑地,成了皇宮中幾乎所有人畢生難忘的恐怖記憶,許多無辜,只是因為少許懈怠,或者沒有露出戚容被皇帝看到,就被拖去鞭撻或關押,甚至為此送掉了小命。
越來越多的人受不了這份罪,開始絞盡腦計想盡辦法勸皇帝節哀,甚至聯合文武百官跪請他社稷江山為重,為國保重龍軀。
皇太極卻游走在清醒與昏迷、理智與失控的邊緣,一面對著所有勸解他的大臣們自責不該荒廢了國政,一面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哀傷,一忽兒冷靜地開始批閱奏章,一忽兒卻又神思恍惚定定地發呆。
下了天牢的太醫們被他忘到腦後,範文程趁機向他遞折子請求接乃兄回鄉下老家,獲準之後把範文采和李循方都放出了天牢。至于別的太醫,只好抱歉的讓他們靜待其他赦免機會。
九月二十二日,皇太極親率諸王貝勒以下、牛錄章京以上人等和後妃公主、以及梅勒章京命婦以上品級眾人為皇後送葬,停靈景山壽皇殿,設堂祭祀,並請喇嘛僧道布道誦經、超度亡魂,隆重祭奠。
繼初祭之後,皇太極又定月祭、大祭、冬至令節祭,甚至在年底祭祀祖先、山陵時,也都要祭祀皇後。
治喪期間,一大批人因為稍有歌舞娛樂的舉動而獲罪,連皇太極的弟弟、多爾袞的哥哥阿濟格也為此受到了重懲。是年春節,皇太極甚至下令免朝賀,停止宴會歌舞等一切娛樂。
作為大清開國皇後,並且是陪伴著皇太極入主中原的第一任皇後,蘇淺蘭——博爾濟吉特氏哈日珠拉獲得了一長串的謚號︰孝敏惠恭和溫穆莊敬至德純徽輔天協聖文皇後,史稱孝敏惠文皇後。
然而死後再怎麼追封追贈謚號,又怎麼抵得住皇太極心中對她的思念?相思刻骨,相思催人老他的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原本保養極好的英武身形也迅速走樣,虛胖起來。
他再也沒有踏進布庫房,也沒有再騎馬射箭,西洋傳教士湯若望來給他畫像之後,瞧著畫像里衰老肥胖的陌生老人,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可是那又怎麼樣?沒有人再嘲笑他身上又多一點贅肉,沒有人再耳提面命要他少吃肉多吃素
他還活著,但他的心已離去,飄蕩在天地之間,只想抓住那一縷逝去的記憶世界于他已沒有意義,天下已定,四海承平,抱負已然實現,唯一沒有實現的,只有他對她的最後承諾。
正月十五剛過,直隸官道上又多了一行車馬,馳往遙遠的雲南,車中坐著陳圓圓,吳三桂卻落在後面,遙遙望向遠去的京城城樓。
多爾袞去了福建,成功清剿南明余孽、收復台灣之後,又開始代替皇太極總督大清水師的建設,為打造大清艦隊而努力。
吳三桂則終于累積戰功封了平西郡王,皇太極準了他的請求,放他遠下雲南,總督雲、貴兩省軍政。
成行了,陳圓圓的願望實現了可是瞧著回首京師,滿身惆悵的吳三桂,她卻感到了說不出的落寞,即便那個人已經離世,還是有這麼多人無法把她淡忘那個人所擁有的一些東西,她仍然得不到()